梁实秋传/宋益桥

第58章


也以那些超脱、旷达的人为洒脱:象英国诗人济慈宁愿抛掉一 
切,长时间地守在一株花旁,静观花苞徐徐展瓣,以为那是人间至乐。再如 晋代名士稚康在大树底下挥锤打铁,“浊酒一杯,弹琴一曲”,自得其乐。 
又如刘伶“止则操厄执觚,动则挚榼提壶”,一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还有
《传灯录》中所记载的:“南泉和尚问陆亘曰:‘大夫十二时中作么生?’ 陆云:‘寸丝不挂’!”寸丝不挂即是了无挂碍之谓,“原来无一物,何处 
染尘埃?”梁实秋以为这些人的“境界高超极了”,可以说是“‘以天地为 一朝,万期为须臾’,根本不发生什么时间问题。”
这样思索、参证的结果,梁实秋有似顿开迷津,对人生的体验上升到了 一个新的层次:“人,诚如波斯诗人莪谟伽耶玛所说,来不知从何处来,去 
不知向何处去,来时并非本愿,去时亦未征得同意,糊里糊涂地在世间逗留 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内,我们是以心为形役呢?还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 
呢?还是参究生死直超三界呢?这大主意要自己拿。”
梁实秋自从捕捉住这个天地之间最重要、最神圣、也是最神秘的命题后, 就象困顿于道路的行旅者终于找到了可以栖身的家园。他爱惜地、兴味极浓 
地玩味、咀嚼这个命题,一丝平静的、安祥的愉悦使他获得前所未有的精神 享受。有一个时期,他反复地、不厌其烦地阐发自己的思考所得,有时,连 
用语都基本相似:
“谁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在哪一天。呱呱堕地之时,谁有闲情逸致 去看日历?当时大概只是觉得空气凉,肚子饿,谁还管什么生辰八字?自己 
的生年月日,都是后来听人说的。
“我们生到世上,全非自愿。佛书以生为十二因缘之一,‘从现世善恶 之业,后世还于六道四生中受生,是名为生。’糊里糊涂的,神差鬼使的, 
我们被捉弄到这尘世中来。来的时候,不曾征求我们的同意,将来走的时候,
亦不会征求我们的同意。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不知道,我们最后到哪里 去,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就是这生,老、病、死的一个片断。
“‘我来如流水,去如风’,这是诗人对人生的体会。所谓生死,不了 断也自然了断,我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们来到这世界,并未经我们同意,我 
们离开这世界,也将不经我们同意。我们是被动的。”
你或许会嗤笑:梁实秋所讲的这些,其实不过是哲学上最浅显的问题, 浅显到几乎等于一种生活常识。是的,一点不错。但浅显的问题实际也就是 
基本的问题。基本问题往往是容易被忽略的。问题还在于,当一个人没有足 够阅历、足够人生体验的时候,是不足以与之言此的。一旦他悚然如有所悟, 
必定是在他积累了相当的人生之后。也就是说,就对人生的体验、参究而言。 这实在是较之入世未深者的一种高层次、高境界。好象是鲁迅在谈到文艺与 
政治关系的时候举过的一个例:说是楚霸王项羽在率领千军万马纵横驰骋 时,只有好勇斗狠,洋洋自得,决不会产生唱歌的闲情逸致;但到了兵败乌 
江、核下被困,眼看大势已去,到了穷途末路,可就放开嗓门慷慨悲歌起来 了:“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雅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 
何?”鲁迅表述的意思是文艺无用,无非是弱者的自饰。但若换一个角度, 我们却不能不说,就对人生况昧的理解和体验看,该下被困的项羽,比起“鸿 
门宴”上的项羽,却是无比的丰富和深刻了。
西哲蒙田也说过:“学习哲学即是学习如何去死。”一个人若能真地做 到了了断生死,那么,在这个世上,他还有什么放不下、丢不开的呢?还有 
什么值得畏俱、忧虑的呢?恰如梁实秋所说:“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万事皆空 呢?死了之后是不是还有生活呢?死了之后是不是还有轮回呢?我只能说不 
知道??我看世间一切有情,是一个新陈代谢的法则,是有遗传嬗递的迹象, 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代旧人,如是而已。”他还 
以极彻底、做果决的口吻说:“如果了生死即是了解生死之迷,从而获致大 智大勇,心地光明,无所恐惧,我相信那是可以办到的。”
但我们对梁实秋的理解也只能到此为止。即是说,梁实秋伍经丧乱余痛 犹存时,开始把思维的触角伸向了一个知识分子很容易发生兴趣的命题。不 
过从后来的事实看,他并没有真正了断生死。对现实纷扰在心理上淡化了一 点是有的,真正的彻底超脱却未必。而且,在我看来,所谓真正的了生死和 
超脱,在世间一切生存观念中不就是最高明的生存观念,能做到那样境界的 人也不就是最高明的人。让我们还是归结到一句老话上去吧:凡是存在的就 
是合理的。我们不必为存在的等差而操心,我们只需尽量槁清楚:存在的依 据何在?
四、自省与怀旧
在台湾生活了一些年之后,渐渐进入老年的梁实秋在心理上发生了两个 显著的变化。
其一是增强了反省意识。 梁实秋本来就是一个偏向于理性的人,年轻时即在文学上独刺一帜地提
倡“理性”与“节制”,视以强烈感情为基础的浪漫精神若寇仇。现在,他 经历了复杂离奇的世变,有如俗话中所说的,该经的他都已经过,该见的他 
也都已见过,于是,一种自觉的反省心理不禁油然而生。
十八九岁时经历的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至今在他心中仍占有极重要 的地位。所不同于当年的是,那时他是“被那时代潮流挟以俱去的青年们之 
一”,也就是说,当时仅是凭了一腔青年人特有的热情,不自觉地卷入于“时 代潮流”之中的;而现在,他声称:“事隔垂四十年,我可以冷静的回忆了。” 
梁实秋以新的眼光“冷静”地观照五四新文艺运动的结论,与当今我们 望影景从的统一看法显而易见地存在着较大的偏离。无论是观察问题的视
角,还是对具体问题的评价,他都另有自己的独特思路。 对“新文艺运动”,他有这样一个宏观的评论——新文艺运动是以白话 
文运动开端的。我们的文言与口语,相差过远,这当然是亟需改革的一件事。
胡适之先生及其他各位之倡导白话文,因为合时宜,所以迅速得到成功。 至今无数人都在受益。胡先生是主张渐进改良的,他并不侈言“革命”,
他在民国六年一月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其中并无“革命”字样。首先倡 言“革命”者,是陈独秀先生,他的第一篇文章便是《文学革命论》。胡先 
生紧跟着写《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加上“建设的”三字于“革命”之上, 是有深刻意义的。“革命”二字原是我们古代的一个政治术语,“汤武革命, 
顺乎天而应乎人”,后来引申其义,应用到其他激烈改革的事情上去,如不 谨慎使用,可能流于夸大。就文学而论,自古至今,有其延续性,有所谓“传 
统”,从各方面一点一滴的设法改进,是可行的,若说把旧有的文学一脚踢 翻,另起炉灶。那是不可能的。即以文字改革而言,把文言与白话清楚的划 
分开来便是一件很难的事。对于某些人,相当数量的文言已变成了他们日常 应用的白话:对于另一些人,颇为简易的自话可能还是和文言一样的难解。 
胡适之先生写《白话文学史》是有深长用意的,他的意思似是在指出白话文 学并非是新的东西,它有它的历史传统,白话文运动只是那个良好传统的延 
长。这样解释,白话文学运动便没有多少“革命”的气息了,可是在五四之 后几年,一般青年是喜闻革命的,是厌旧喜新的,所以对于白话文学运动中 
之崭新的部分固乐于接受,而对于中国文学的传统则过分的轻视了。其结果 是近数十年来优秀文艺作品之贫乏。
在这一大段话中,除去辩证“革命”“改良”关系的内容不论外(梁实 秋如此亟亟于“革命”与“改良”之辩,其实也怀有针对性极强的良苦用心), 
单是最后一句话:数十年来优秀文艺作品贫乏。这个说法恐怕就使我们感到 太刺耳。
但梁实秋并非故意的“标新立异”,在这个问题上,他能够“持之有故”、
“言之成理”。论及五四以来的新诗创作时,他说: 诗就是诗,体尽可不同,其本质无所谓新旧。犹之乎画,画就是画,无
所谓新画旧画。犹之乎音乐,音乐就是音乐,无所谓中乐西乐。但这是从艺
术的基本原则上立论。实际上,艺术作品构成条件颇不简单,历史地理风土 人情,在在都影响到诗的内容与形式。新诗与旧诗的对峙,尽管在理论上不 
可通,事实却分明摆在那里。我的意思以为,旧体诗不是不好,是我们以后 无法能再写得好??新诗如有出路,应该是于模拟外国诗之外还要向旧诗学 习。
而诗坛上的实际情况怎样呢?“旧的一派,以为白话如何可以作诗;那 简直是胡闹。新的一派则以为有了白话诗以后,如果再有人要作审音协律敷 
辞掞藻的诗,依‘文学革命,观点,都应该杀无赦。”梁实秋把这两种现象 都看作“无知”,他借用别人的话说:前者是“顽固的无知”,后者是“幼 稚的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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