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传/宋益桥

第76章


幽思无从寄远梦,人间到处是关山,” 便曾博得不少多情种子为之洒下同情的泪水。如今,她重理旧业,也写起了 
别具一格的情诗。梁实秋在《清秋戏墨》中自题道:“余身份证职业项被填 写为无业。北方呼无业游民为混混儿,菁清戏作《混混儿之歌》”。
韩菁清的这首《混混儿之歌》旨深词浅,既俗且雅,既写情,又寓“微 言大义”,既抒发个人感触,又富“社会内容”,堪称为佳作:
大混混儿,小混混儿,谁不是到世界上来混一阵儿?我俩同是天涯无业 人,云里来,云里去,各自东西无踪迹。不知是哪一阵凤哪一股力使我俩混 
和为一。就这样,我俩混混儿,混进了礼堂,红烛点燃,喜气洋洋,无业人 混得有名堂。
他混进了玻璃书房,我混进了迷你厨房,在七重天的小楼上,飘出了书 香,墨香、花香、菜香,还有日以继夜的柴可夫斯基和萧邦(按梁实秋睡觉 
打鼾极响,此处以交响乐作比)。
大铁树茁长了十三条叶,小盆里迸出了并蒂紫兰。混混儿的一天有甜有 酸,有苦有辣,沾上泪水会咸。大混混儿,小混混儿,就这样永远混下去—
—没个完。 受太大的激励和督促,梁实秋益加才情勃发,在韩菁清的《混混儿之歌》
之后,他写下一首《我们俩偎在七层楼上的小鹊巢》。抒情言志,这大概是 最能代表他此时期志趣追求的一首诗:
重阳何处去登高?摩天楼巍巍峨峨。也摸不到云霄,崇山峻岭,崔嵬崛 崎,有一环白云围上楼腰。毕竟是苍冥下一杯土,说什么碧天寥。倒不如我
们俩偎在七层楼上小鹊巢,饥来烹蔬米、煮藜蒿,闲来歌一曲、唾壶敲,两 股柔情,织成一绺,向上飘,飘到九霄云外。这时节天上人间,无与比高。 
诗的落款为“写给著清以博一粲。秋秋。”由他们这两首相映成趣的诗 歌内蕴来看,年轻人般的同心相应,意浓情深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们 
还表露了只有具有相当阅历者才会有的那种对人生世事的某种共同体验。这
种爱情似乎又是为一般年轻人所不可能达到的更高品位。 新婚之后,梁实秋还写了一本散文集,1980 年由台湾九歌出版社出版,
封面上印的是一只白猫的彩照,书名则叫做《白猫王子及其它》。 因而,收在集子里的第一篇《白猫王子》或许就是他的最得意之作了。 是 1978 年的 3 
月份,一天梁实秋的日记上有一笔“菁清抱来一只小猫,
家中将从此多事矣”。正是这只不起眼的“小猫”,后来就成为声震全台的
“名猫”——白猫王子。 梁、韩夫妇对这只猫的爱非同一般,他们亲切地称它是他们的“独生子”。
他们两人中如有一人出门远行,所殷殷以为念的总是这只猫。在梁实秋的书 信里,象如下的话俯拾皆是:“小猫怎样了?病好未,好可怜。我想有你日 
夜照料他,他一定不会想起我。这样也好,否则他若是想念我,我就更不安 了,那天早晨我临出门,抱了他一下,我心酸酸的。等你到香港时,我会好 
好照顾他(包括那几个屎尿盆子),放心好了。”“来信说起小猫病仍未痊 愈,好可怜的小东西,我们俩以后要更爱护他。我们的独生子!我很想念他”。
“小猫想念我否?也许它不想我,我只是单相思,单相思也比不相思好”。
“小猫如何,我想抱它,我想抱它”。“我的小猫呢?它是我们的儿子,别 打它”。“我愿意我们俩个躺在床上,小猫也来挤在一起,我们一家团聚, 多好!”??
该就是出于上述感情,梁实秋认真地为他的这一宠物立了“传”,写下 了这篇《白猫王子》。——后来,他又写过《白猫王子七岁》,甚而还为它 
的九岁生日“祝寿”。
在作品里,作家不厌其烦地写了关于猫的许多琐事、趣事。写它的饮食 起居。卫生、玩乐,写它的姿态,写给它进行的阉割手术等等。从表面看来, 
全都是一些好象没有任何意义的凡庸小事,唯一似略有“思想性”的一点议 论是:“有朋友看见我养猫就忠告我说,最好不要养猫。猫的寿命大概十五、 
六年,它也有生老病死。它也会给人带来悲欢离合的感触。一切苦恼皆由爱 生。所以最好是养鱼,鱼在水里,人在水外,几曾听说过人爱鱼,受到摩它、 
抚它、抱它、亲它的地步?养鱼只消喂它,侍候它,隔着鱼缸欣赏它,看它 悠然而游,人非鱼亦知鱼之乐。一旦鱼肚翻白,也不会有太多的伤痛。这番 
话是对的,可惜来得太晚了。白猫王子已成为家里的一分子,只是没报户口。” 这样看来,梁实秋的行为很容易让人想起“玩物丧志”这个词汇了。普 
普通通的一只猫,竟对它下那么大的功夫,投入那么多的感情,合适吗?是
一个怀有庄严社会责任感的大作家所宜为的吗? 照这么看,梁实秋是应该受到一点责备的。 但本书作者在写到这个地方时随即爽然自失了。因为想到了鲁迅先生。
鲁迅是憎猫的,但他却写过兔。两只小兔的被害,曾使我们这位坚强的战士 的心灵受到莫大的震撼。他用诗一样的语言,写出了他对生命的珍惜和生命 
遭暴殄时的痛苦:“??自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 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
一些痕迹,并 S 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 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 
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 西四牌楼,看见一条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 
了罢,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 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 
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听不到??”。
由此,本书作者还联想及一位朋友就鲁迅这段文字所作的阐发——
“每次读到这段文字,总要受到一种灵魂的冲击,以至于流泪。不只是 感动,更是痛苦的自责。我常常感到自己的感情世界大为日常生活的琐细的 
烦恼所纠缠左右,显得过份的敏感,而沉缅于鲁迅所说的个人‘有限哀愁’ 里;与此同时,却是人类同情心的减弱,对人世间人(不要说生物界)的普 
遍痛苦的麻木,这是一种精神世界平庸化的倾向。我常想,能够‘听见’苍 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并‘容心’动情于其生命的挣扎的人,才是真 正的战士。”
梁实秋是与鲁迅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他也不是“战士”。而且,出于或 种原因,他对别的“战士”也一向不很恭敬。然而,我们还是得承认,他们 
两人其实还是有着共同之处的。梁实秋爱猫,鲁迅震惊于小兔、小狗以至苍 蝇的被戕,其实都是植根于一种深厚的“人类爱”。这种爱不仅施给于人, 
而且施给于一切的生命和有情,特别是其中的弱小者。梁实秋自述:“你若 问我为什么爱猫,我也说不出道理。大抵娇小玲珑的动物都可爱。猫若是大 
得象一只老虎,我就不想摸他。猫一身的温柔滑润的毛,或长或短,摸上去 非常舒服。有人养天竺鼠,有人养小乌龟,各有所好。”又说:“一切苦恼 皆由爱生。”
因此,梁实秋之于他的白猫王子,既可以以个人的情趣爱好解释,同时 也包含了更深广的有关“人性”的内蕴。恰如他在“白猫王子”一周岁时写 
赠一位曾给它治病的兽医师的小条幅历说:
是乃仁心仁术 泽及小狗小猫
能够为我们此处所表述的看法作注脚的,在《白猫王子及其它》集中, 还有一篇《哀枫树》。这里作者的爱心就不仅仅是施及“有情”的小狗、小 
猫了,而且也施及于“无情”的树木。
梁实秋在西雅图市住所的旁边,有两棵“相依相偎如为一体”的大树, 一为杉、一为枫。夏秋季节,他欣赏枫树红叶,获得无限情趣:“窗外的树, 
窗内的人,朝夕相对,默然无语”。寒风起时,树叶脱落,他便扫除落叶, 有如龚半千之于南京的扫叶楼。枫树上有个很深的树穴,因此还可以常常看 
到松鼠“拖着大尾巴进进出出”,或者“两只前爪抱着一个什么干果在咬”。 总之,在不知不觉间,枫树好象溶入梁实秋的生命之中:“它好知趣,
它好可人!” 但是,与韩菁清结婚后,他再一次回西雅图,却不见了枫树。在院子里,
“一块块的大木撅子,大木墩子,横七竖八的陈列在木栅边。一棵树活生生 的被锯成了几十段!”再看那棵杉树,“孤零零的立着,它失掉了贴身的伴
侣。”于是,他体验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与忧伤。以至最后只能如此劝解 自己:“三千大千世界,一切皆是无常,一棵树又岂是例外?”
当然,较之《白猫王子》,这篇作品表现了更复杂的情思;然而,那种 对世间一切生物广大深厚的爱心,那种超越具体功利的全人类关怀,在根本 上还是一致的。
第十章魂兮归来
(1980—1987)
一、美仑美焕的“雅舍家族”
为什么人类社会中会产生一些杰出的非凡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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