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传/宋益桥

第81章


梁文茜福至心灵,还特地在一张照片背后题上了两句 诗:
杨柳遗风在, 小榭竟无人。
大洋彼岸的梁实秋收到这些照片,如获至宝,他一张又一张地仔细翻看, 看着看着,不由泪眼模糊了。“倘若我回到北京,我第一个要去看看的地方, 
就是四宜轩??”老人感慨万千地喃喃说。
还有青岛,也是梁实秋几十年来的梦绕魂牵之地。在青岛,他渡过四年 的美好时光。虽经漫长的岁月磨洗,但“酒中八仙”的豪情,汇泉海滩上的 
留连徜徉、与老朋友闻一多的谈文论道??一桩桩、一件件,今天回想起来 都还历历分明,恍如昨日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梁文茜深深地理解老人的心情,特地去青岛替父亲还愿。伫立在大海之
滨,她思绪万千,想起了几十年前的往事:每到星期日,父亲“必领孩子们 去第一公园,看老虎、看樱花、吃棉花糖,然后到海滨游泳。细软的沙滩, 
蓝色的大海,看那波祷汹涌的涨潮和落潮。”站在海滩上,她以大海蓝天为 背景拍了张照片,寄给了远隔重洋的父亲,同时并寄托了女儿对离散垂四十 
年的父亲的思念和祝福:“我们几时的海,亲爱的大海,希望你能送去女儿 无限的怀念。谢谢大海,有机会我还会去看海。”
有意思的是,文茜还给爸爸寄去了一瓶沙子——青岛海滩上的沙子。对 于梁实秋,这真是再珍贵不过的礼物,他摩挲玩赏这瓶沙,心中涌起无限的 
亲切之感,两行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梁文茜重游青岛之后,还写了一篇游记,发表在《华侨日报》上。她把 文章剪寄给父亲,也使老人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乐趣。“他读了,击节叫好。 
不过,他在复信中,也指出长女的小小的疏忽:‘你说,街上小摊满是青岛 苹果。不对。青岛不出苹果。青岛的苹果是从烟台运去的,我在那儿住过四 年嘛??。”
是的,他对青岛是太熟悉了,也太热爱了。正因为如此,念及如今流寓 他乡,有国不能回,就使他越发感到了沉重和惆怅:
“我在青岛居住四年,往事如烟。如今隔了半个世纪,人事全非,山川 有异。悬想可以久居之地,乃成为缥缈之乡!噫!” 
梁实秋怀念故乡,更怀念故乡的亲人和知交。
在这方面,最熟悉情况的是韩菁清,她说:在夜静更深时,“教授”经 常说梦话,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呼唤着一些人的名字。她发现,梁实秋梦中呼 
唤的,都是一些已过世的家乡亲人,而且都是女人。
他经常呼唤“俞珊”。——俞珊,是他的密友、著名戏剧家赵太侔的妻 子,南国社的著名演员。俞珊的弟弟俞启威(后改名黄敬),就是江青的第 
一个丈夫。“梁实秋记得,江青曾向他借过两角钱买酒心巧克力,借去之后 未曾还过??。”
他也经常呼唤“业雅”。——业雅,即龚业雅,是梁实秋妹妹亚紫的同 学,也是他在重庆北碚时的密友。“雅舍”之“雅”,便来自龚业雅的名字。 
他写作《雅舍小品》,很大程度上也是得力于龚业雅的督促激励。所以,《雅 舍小品》初版本的“序”,便出自龚业雅之手。
他更经常地呼喊“季淑”。——程季淑和他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不幸 先他而去,从此幽冥阻隔,永无再见之期,使他感到无比的哀伤。每年四月 
三十日,在程季淑的忌日,他都要作诗填词以志悼念。程季淑逝世十二周年 忌日,他写了一首《长相思》,哀婉凄恻,催人泪落:
长相思,在天边。当年手植山杜鹃,红葩簇发倚阑干。 花开花谢十二度,无由携手仔细看。 槐园竹绿应依然,岁月催我亦头颁,往事如云又如烟。 
梦中相见无一语,空留衾枕不胜寒。 长相思,泪难干。
然而,韩菁清证实,他在梦中呼唤最多的是“妈妈”。她常常听到,梁 实秋在睡得非常沉实的时候,总是用了深沉而热切的语调反复呼唤“妈妈, 
妈妈??”每逢这时候,韩菁清便会无端地激动起来,觉得对睡在自己身边 的这个人又增加了几分理解。看来,在梁实秋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更 
神秘的意念被深深地埋藏起来了,迄今还未被发现和挖掘出来。
1987 年 4 月,台湾《联合报》主编邱彦明女士访问梁实秋,曾向他提出 了两个问题:一是“您对已过去的八十五年有无遗憾?”二是“现在您最希 
望的事是什么?”
对第一个问题,梁实秋回答说:“人生焉得没有遗憾的事?按照‘不如 意事常八九’的说法,遗憾的事可就多了。我不那样悲观。”随后,他列举 
了五条引以为憾的事情:
一、应该读的书没有读,应该做的事没有做,岁月空度,悔已无及。 二、有机会可以更加亲近的大德彦俊,失之交臂,转瞬间已作古人。 
三、对我有恩有情有助的人,我未能尽力报答,深觉有愧于心。 四、可以有幸去游的名山大川而未游,年事磋跎,已无济胜之资。 
五、陆放翁“但悲不见九洲同”,我亦有同感。 对第二个问题,梁实秋回答的简捷了当:“如今我最希望的事只有一件:
国泰民安,家人团聚。” 一则同感于陆放翁的“但悲不见九洲同”,二则希望“国泰民安,家人
团聚”。这两者正是梁实秋到死也未能实现的愿望。“千里作远客,五更思 故乡”,他在情意绵长的《丁香季节故园梦》一文里所抒发的,便是如许悠 
长、怅悯的情绪。
四、迟暮者的怅伤
梁卖秋现在真地老了,已经进入人生的“读秒”阶段,尽管他不愿意别 人称他“梁老”、“梁翁”、“梁公”,生气地对这样叫他的人说:“在英 
语之中,哪有称人‘oldmister’(老先生)的?”不过,事实总归是事实。 现在,他已不大能出去,只好整天厮守在家里;他的耳朵也已近乎完全失去 
功能,为此,韩菁清在电话上装上了特殊设备,一来电话,家里所有的灯都 会随着铃声而连连闪烁,电话的耳机上也装上了扩音设备,使他可以听得清 
对方讲话。如果有客人预约来访问,他便须坐在屋子正中,打开房门,时时 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对于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工作(他现在仍每天坚持写作五小时,写两三 千字)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他自己终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对镜自顾,不由悲从衷来,悲怆地写道:
好花插瓶供 岁岁妍如新 可怜镜中我 不似去年人
1987 年 1 月 7 日,台湾文化界朋友为梁实秋祝寿,报道起来全是吉庆话:
“‘愿年年有今天,岁岁有今朝’,梁实秋教授六日欢度八十六大寿,夫人 韩青清女士与梁教授手心连着手心,共同许下了心愿。”但梁实秋内心深处 
则极为矛盾,在祝寿会上,他说:“最近一年进步很多,原来别人讲话听不 见,现在连自己讲话也听不见了。”虽然出语幽默,却也令人感到心酸。
《中央日报》记者林慧峰的一篇专访《洋溢书香的默片——梁实秋最后 访问记》,给处于“最后日子”里的梁实秋留下了一幅生动的剪影——
梁先生家在二楼,我们登上楼梯,铁门锁着,但里层木门早已开妥,梅 新隔着铁栅门夸张地挥舞着双臂,好吸引视力衰退的梁先生开门。梁先生原 
已端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待命’,看到梅新的手势,笑眯眯地缓步趋前, 才开了门,开场白便溜口而出:
“我的耳朵不行啦,脚也不行,人老了,机器也该坏了!” 我们知道他近年发过糖尿病,身子不比从前,顾左右而言他,都说他看
起来‘气色挺好’;他反应极快,一下子戳破真相:“什么都不好啰,只好 说‘气色好’——看看我,一口气还在嘛,怎么能不好?”梁先生幽默解语, 
赤子心情还在,也加入我们的笑声,享受他自己制造的笑料。
我们一眼瞥见了电话机旁矗立的庞大照明灯,对它的用途十分狐疑。梁 先生指指自己的耳朵:“电话响了,我听了只象远方的嗡嗡声,装了这个, 
铃响了就亮灯,不必朋友久等,怠慢人家。”他不但特设了“信号灯”,话 筒及耳腔都装了扩音器,但仍只是“聊胜于无”而已。梁先生晚年的生活真 正有如默片。
梁先生明白我们的“来意”后,颇觉“来势不善”,顺着话题“数说” 了几位文化界的朋友。他说,自从行动不便以来,访问、座谈、演讲、餐会, 
一概婉拒。尤其是餐宴,二三人小叙尤可,十几二十人围、坐一桌子,耗上 三四个钟头,他的腰、腿全挺下住,他不管那叫“吃饭”,得叫“受活罪”。
另外,虽说婉拒一切访谈,新闻界、文化圈内熟朋友太多,有时也难免 自愿“受骗上当。”有一次,时报的季季就随同梁先生一位忘年之交登门拜 
访。“无事不登三宝殿”,季季扎扎实实准备了二十几道题“考”梁先生。 梁先生援例“声明”不接受访问,但是他却“肯”说。隔几天,季季整理了 
洋洋洒洒数千言上了报。恶例一开,梁先生不免“晚景堪优”。联合报的邱 彦明、新闻局的邱秀芷全找上门了。这些也全是他的好朋友,禁不止一再磨 
茹,或写或说,他也全应命交差了。当天,面对梅新的要求,梁先生打了个 譬喻:
“我现在好比老母牛,没奶水了,你们还要拼命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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