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帘柳落/墨银

第53章


今着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宣墨收回凌风雷之禁卫军兵符,收编凌家军入禁卫军二支。钦此。”
  流苏怔怔的盯着那亲吻过她的漂亮薄唇,不敢相信,为何他竟能如此优雅,如此淡然的读出那些话,仿佛像是给她读着诗,读着词,言笑晏晏还带着温柔的缱绻。他可知,那小小一方绸缎上,是血海深仇,是凌府百余条人命,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宣墨读完圣旨,双手扶起跪在地上接旨的凌风雷,恳切说道:“凌将军快请起,凌将军虽被贬为庶民,但皇恩浩荡,相信他日凌将军定会洗清不白之冤,重振威名,宣某也定当助将军一臂之力。”
  此番话若换做他人,听来只会觉得落井下石的虚伪,亲人被杀,兵符被夺,留你一条残命,你却还得感恩戴德,而宣墨讲来,却光明坦荡,再真诚不过了。
  凌风雷哈哈大笑,眯起眼睛怒骂道:“我凌家上下全死绝了,徒留我苟延残喘,怎么?宣墨,我还要谢你不成!若不是你,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今日你有何颜面在我面前做出这么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来!”
  突地又转身,指着流苏笑道:“我倒忘了,我还有这么一个好女儿,凌家还有这么一个好子孙!流苏。我当时是如何对你说的,你又是如何做的?凌家养你这么多年,你的血是冷的不成!为了一个男人,把亲人氏族全来抛弃!凌流苏,你不配凌这个姓氏,凌家不会有此等贱人!”
  流苏不可抑制的开始颤抖,面对凌风雷的职责和辱骂,瑟缩着后退两步,理智告诉她,她不是凌流苏,她是凌吟双,她并无承凌家的情,可是周围人的目光,那犀利的、仇恨的、恶毒的道道目光,却像是在身上戳了无数个窟窿,她的唇全无血色,蠕动颤抖着,却说不出辩解的话,泪模糊了眼,在脸上冰凉成河。
  像是一只只能在黑暗中偷生的鼠类,被突然拎出来暴露在猛烈日光下,她的罪孽,她的愧疚,她的仇恨,她的情感,被剥光了所有掩饰的华服,毫无遮掩的袒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凌风雷双目赤红,声声怒斥喝毕,从袖中掏出一块虎符,掷于宣墨面前的地上,喝道:“宣墨,我凌风雷对大越,对皇上无愧于心!今日落到此等境地也不怨他人!兵符在此,把你朝思暮想的东西拿去,以后这家国天下,我也顾不得了。我只有一个请求,我凌风雷可以承这不白之冤,凌家军的弟兄们却无辜受我牵累,还请你放过他们。”
  说话间,他袖中早已隐着一把防身短刀,说完这话,往颈上一横,鲜血很快染红了黄土,一代良将就此魂归渺渺。
  流苏骇得瞪大眼,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想叫却叫不出,只能发出嘶哑的无意义的破碎音节,心里荒芜而苍凉。
  宣墨蹲下身,替凌风雷抚阖圆睁的双眼,敛容垂首,双膝下跪,恭敬的朝凌风雷的尸体磕了一个头,再起身时,面上一片沉静,看着因这一变故而震惊的回不过神的凌家军众人,一开口,已是雷霆万钧之势:“凌将军方才所言,你们可都听见了?若有想编入禁卫军的,我自会安排职位。若想走的,我也不拦,去军机处每人领三两银子,自行回家谋业。想必大家心内已有打算了。”
  众人本因着变故震惊的目瞪口呆,还不能反应。现在听到宣墨这番话,终于回了神,随即军队里爆发出一阵嘶吼和嚎哭,一群在修罗场上过活的铁血男儿,如今却哭的如同失去了玩具的婴儿。阵阵不平的哭诉此起彼伏:“凌将军怎么可能谋逆!”“莫须有的罪名!”“这猪油蒙了心的皇帝老儿!昏君!”
  “将军去了,我定将追随将军而去,老子不为这种朝廷卖命!”说这话的,是一个虬须男人,一把凌乱的胡须挡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凌厉暴突的双眼,流苏认得他,是凌风雷身边的副将,听到他这句话时,心知不妙,正向上前阻止,那副将解下腰佩的刀,自刎了。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大多数人并不想效忠于皇室,却又没有勇气如同副将那样追随凌风雷而去,权衡良久,沉默的各自去领了银子,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这已不能称之为凌家军的凌家军。只有少部分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已,编入了宣墨带来的禁卫军。
  流苏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场戏,一场俗套的戏,可是她的全副身心,却遗失在这场戏中。宣墨看过来的眼光蕴含着太多意味,晦涩幽暗又暧昧纠缠。可是下一秒,那眼神突然变了,流苏从未见过他那样慌乱失措的眼神,正奇怪着,脖子突然一凉,刀锋的薄刃冰凉的贴着肌肤,那寒意仿若要渗进骨子里。
  流苏全身的血液都逆流至了那一处,火热滚烫的脉搏一下一下跳动,冰凉的感官尤为敏锐。
  两声暴喝同时传来:“谢清平!住手!”流苏竟还能分出心思来辨别两道声音,分别是苏柒然和宣墨的。身后谢清平低低的笑了,冰凉的刀锋贴的更紧了些,从容不迫的说道:“宣墨,凌家九族皆灭,我有幸苟延存活,如今却逃不过这一劫,可是我不甘,凌家不能背负这千古骂名,你把兵符扔过来,我有朝一日定重整河山,不然,流苏想必会命丧于此,别以为我做不了,她是凌风雷之女,你费尽心思陷害打压凌家,又费尽心思保下凌风雷一条命,却再无力保下凌流苏了吧?她本就是该死之人,不是么?”
  流苏心下苍凉,似哀求,似喟叹,低低叫了一声:“表哥。”
  谢清平握着刀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抖,却仍是坚定的贴紧流苏的脉搏,冷笑道:“不要叫我表哥,你不配——不对,是我不敢当这称呼。宣夫人,还是叫你苏夫人?无论哪个姓氏,你倒真是找到大树傍身,怪不得你如此有恃无恐的出卖自家人,这识局势明大理的智慧,我是永远也比不上,你说,我怎么敢当表哥这个称呼?你说啊!”
  伍拾
  流苏惨淡闭眼,这样的羞辱听进耳中,如遭雷殛,对面那人的担忧和焦虑看来分外真切,他是担心自己的罢?
  她轻轻笑出声来,身后悄无声息的袭来一阵烈风,接着感觉到那冰凉的刀刃离开了脖子,失去了方向和准头,削断了几缕流苏颊边随风扬起的发丝。
  苏柒然身轻如鹤,出其不意的从谢清平身后袭上,四两拨千斤的巧妙的拨开谢清平的刀,看似随意的一掌,却逼得谢清平连连后退几步,才堪堪停住。流苏只觉得风中他暗红色的衣袂翻飞,只瞬息间,那充斥着彼岸花芳香的怀抱,犹如待倦鸟归来的巢,熨帖而妥当。
  她蜷在他怀里,闭上眼安心的想:就跟他走罢。天地之大,连她自己也容不下自己,只有他那处怀抱,撑起她头顶的一方天空。
  流苏感觉到苏柒然几个起落,然后微一使力,自己被轻轻推开,朝另一个方向跌去。她蓦地睁开眼,心里慌乱无比,连他也不要她了么?入眼是那张噙着晦涩不明的笑容的绝世容颜,淡淡在她耳边说道:“跟他走罢。即使痛入骨髓,也跟他走。我连替代品都没有资格,所以我放弃你,赢回我自己。”
  她从半空中跌落,下落的风吹着发丝缠绕住双眸,眼睁睁看苏柒然离她越来越远,最后的告别还在风中回荡:我放弃你,赢回我自己。
  跌落的势头被轻巧的截住,她像一个易碎的白瓷娃娃,被小心翼翼的拥入另一个怀里。那怀里的气息,同样熟悉无比。
  流苏没有看宣墨,而是回头看苏柒然,视野里却再无那暗红色的身影,连同离宫的众人,如同初遇那次一样,鬼魅般悄无声息的隐去不见。
  宣墨抱着她的手有些颤抖,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声线有些不稳,压抑着暗哑道:“这些时日,我很想你,流苏。为何要逃开我?”
  她有些恍然的抬头看他,他的容颜近在咫尺,是她温柔抚过的眉眼,她刮过的挺拔鼻梁,她亲吻过的薄唇,曾经这样亲密的不分彼此的两人,如何就走到了这步田地?
  流苏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突地听到身后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她从未听过如此的喊声,如同困兽陷入绝境时的拼尽全力最绝望疯狂的怒吼,她的全身汗毛都不由的立了起来,回身一看,谢清平披散着发,怒目赤红,目眦尽裂,提着剑跌跌撞撞朝这边跑来,剑锋直指她。
  身边宣墨的气势一凛,流苏深感不妙,正抬首要阻止,宣墨身后的不知哪个将士扬起了弓箭,箭弦如满月怒张,羽箭破空而射,带着极大的冲力扎进谢清平胸前的皮肉,深埋进两寸,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流苏的“不”字还未出口,语音已经消失在微张的嘴里。天地很静,谢清平倒下的姿态像是被放慢了镜头,皱眉捂胸的痛苦表情无限细化放大,一寸寸定格,最终匍匐在地上,再也不动。
  烈日阳光浓烈粘稠,幻化成滚烫的油,淋在全身,粘稠肥腻。流苏有些想吐,眼光再也移不开地上那两具尸体,时间静止到了永恒。
  宣墨没有出声,用手遮住流苏的双眼,流苏听到利剑出鞘的刺耳声,接着是划破皮肉钝重的声音,然后一切重归寂静。她知道那个自作主张放箭的将士死了,她见了过多的死亡,正渐渐失去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
  寂静中宣墨的声音响起:“厚葬凌将军和谢军师。”这话是对底下的将士们说的;“跟我回家。”这话是对她说的。
  流苏的唇角微微扬起,笑容没有丝毫温度,猛地拉下宣墨覆在眼前的双手,挣脱开宣墨怀抱的桎梏,低低问道:“那里,还是我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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