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帘柳落/墨银

第76章


  宣墨只是垂着眼饮酒,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没有看到一般,德妃忐忑不安的被晾在殿中央,周围妃嫔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身。
  “是啊,皇上,德妃既然有这份心意,皇上便准了罢。”康皇后出来打圆场。
  宣墨随意一挥手,意思是允了。康皇后向德妃使了个眼色,德妃会意,优雅的抚上古筝。
  琴声在轻柔婉转的余韵中流出,像是纸船在水面轻轻划开一道痕迹,像是顺着竹叶滑落的一滴露珠,又像是深山幽兰绽放一缕暗香,场中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连流苏这样不懂欣赏古典音乐的人,都听出了一些韵味。
  一曲奏毕,宣墨漫不经心的鼓掌,随意传旨下去:“赏。”
  德妃面上掠过喜色,娇羞的谢了恩,回到座位上时颇有得意之色。
  众位嫔妃们其实都已私底下准备好了献艺,只求能一舞一曲惊艳全场技压群芳,从而博得皇上看一眼,只是形势还未明的情况下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德妃这只出头鸟却让她们看到了希望,当即又有妃子站起来说要献舞。
  所幸宣墨封的嫔妃并不多,能够有资格参加宫中家宴的更少了一些,流苏才没有被那些古筝箫笛的弄昏头脑。
  宣墨一一赏了那些献艺的嫔妃。有人欣喜之余,便觉得流苏愈发不顺眼,雪妃的眼神和利剑似的飞向流苏,嘴上娇笑道:“凌姑娘,咱们姐妹可都献了艺了,不知凌姑娘可否让咱们姐妹见识见识姑娘的才情呢?”
  流苏没有回应,放下茶杯,淡淡看向宣墨。
  宣墨轻轻晃着杯中酒,也看向她,眸子里冰冷一片,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讥诮的笑容。
  “是啊凌姑娘,莫非你嫌咱们姐妹拙技污了你的眼,所以才不肯让咱们见识见识?”康皇后状似惊奇,说出的话却夹枪带棒。
  流苏以袖掩面,狠狠喝下一口烈酒,灼烧感一路延伸至腹部。再放下袖子时,面色已是一片云淡风轻。
  “既如此,流苏就献丑了。流苏不比各位娘娘多才多艺,不会歌舞和琴艺,就吟一首诗罢。”
  宣墨微微挑眉,静待她的下文。
  流苏举起酒杯,朝宣墨虚敬了敬,缓缓吟道:“莫买宝剪刀,虚费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莫磨解结锥,徒劳人气力。我有肠中结,知君解不得。”
  宣墨心中哀恸,往事影像扑面而来,正如他迎娶唐络的那晚,那个淡然的女子,也是这样波澜无惊,面色沉静,隔着喧闹嘈杂的爆竹声,隔着触目所及的一片红,隔着他身边另一个女子,遥遥望过来;而如今,他们一个朝上,一个朝下,相隔的,却是光阴,是雾霭,是万水千山也跨不过的鸿沟。
  流苏回忆起爱着宣墨时的心情,只觉得物是人非事事休。她饮下一口酒,看着上位的天子:“莫染红丝线,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
  “莫近红炉火,炎气徒相逼。我有两鬓霜,知君销不得。”
  宣墨不想再听下去,她的愁肠,她的泪珠,全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他,却枉费全力也无法宽慰到一丝一毫!他甚至没有听完整首诗,踉跄起身,逃一样的快步离开,留下一堆面面相觑的嫔妃们。
  流苏没有再念下去,也没有理会众嫔妃,搭了莲喜的手,缓步回到了晚蔷园。
  她自认已把心思表达的很清楚了,宣墨也沉寂了一段时日,没有再来晚蔷园。这几日却又踏足了,却绝口不提除夕之夜的事。有时候流苏不理他,只管看自己的书,他也不在意,让莲喜拿了棋盘,自己和自己对弈。两个人不说话,相安无事的消磨掉一下午。流苏竟渐渐觉得宣墨已是晚蔷园里一个会活动的摆设了。
  到了胎儿七八个月的时候,流苏的身子已很重了。天气也渐渐炎热,沐浴和行动都不是很方便,宣墨命了太医院的太医们天天轮流值班,只怕流苏有个万一。莲喜扶着流苏出去散步时,宣墨堂堂一个天子,却亦步亦趋的跟在流苏后头,只怕有个什么闪失。
  莲喜也不知收了宣墨什么好处,日日在流苏耳边唠叨说着宣墨的好。流苏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作为一个君王,能做到这等地步,确实是自己无尚的荣光了。可是宣墨做的再多,她却只有感激之情,不敢亦无力再爱上他一次。那些尘封的往事,尽管可以刻意忽视,却始终是扎在喉头的一根刺。
  这日又是夏日的傍晚,流苏懒洋洋斜躺在葡萄架下的美人椅上,透过那些纠缠的枝蔓缝隙看天边的晚霞。莲喜捧了一盅莲子羹放在流苏旁边的小几上,返身回屋内去燃香驱赶蚊虫。
  隐约间却听到屋外清脆的瓷器破裂的声音,她心里蓦然觉得不对,连忙疾步走出屋外。果然看到流苏蹙着眉,一手紧紧抓住旁边的抚几,一手抚着肚子。莲喜赶前两步扶住流苏,沉着的吩咐丫头们一部分去请太医和皇上,一部分去准备热水剪子干净的布条等。
  流苏被莲喜半扶半拖的扶到床上躺下,小腹一阵阵的收缩的剧痛,她能感觉到破掉的羊水蔓延开来,湿漉漉一片。宣墨是最先赶到的,泰山崩于前都岿然不动的人,此刻却手足无措的围着流苏团团转,手伸了出来又收回去,语无伦次的问:“痛不痛?要不要喝口水?”
  太医们总算是赶到了,成片向宣墨跪下请安。宣墨心急火燎的一挥手让他们起来,失态的怒吼:“朕要你们保他们母子平安!”
  太医们战战兢兢的各自分配了任务,就有人请宣墨出去,宣墨拂开流苏汗湿脸庞上的发丝,眸色一沉,厉声道:“朕就在这儿守着,有异议者按抗旨处理!”又低头拂开流苏汗湿的脸庞上的发丝,温柔道:“流苏,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我就在这儿守着,你若实在痛的不行,就咬我的手。”
  流苏连翻白眼都没力气,在心里腹诽:我胎位这么正,当然不会有事,您老杵在这儿才会让我难产!她费力的做着口型:“你出去,出去!”
  宣墨还有些犹豫,奈何流苏拼命坚持,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
  晚蔷园的丫头们忙碌的进进出出,带出一盆盆血水,不时还传来流苏痛苦的叫声。宣墨看似沉稳的坐在椅子上,手指却不停焦虑的叩着桌面。高受良安静的立在一旁,眼看那新奉上的茶慢慢冷去。
  听着流苏时断时续的叫声,宣墨的脸色越来越黑,手指颤抖着去摸那盏冷茶,入口竟连冷热都分不出。室内无声无息的安静了一会儿,连流苏的呻吟都没了声音,宣墨心里一慌,正要站起身,突然听到清脆而嘹亮的婴儿啼哭的声音,穿透夏夜的草虫叫声,直直撞到心尖上来。
  高受良眉开眼笑:“皇上,生了生了!”
  宣墨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狂喜、释然、还是怅惘,只是心底深处的暖意,却一点点渗透至眼角眉梢,真实无比。杜太医满头大汗,小跑着赶到宣墨面前,面上也是欣喜一片,躬身道:“恭喜皇上,夫人生了个小公子,母子平安!”
  宣墨几步走进房内,流苏虽然脸色苍白,却逗弄着新生的婴儿,脸上尽是满足的喜悦。
  宣墨也看了看襁褓中的小孩儿,一张脸皱皱巴巴的看不出长相,眉毛稀疏,眼睛还没睁开,一脸安详的卧在流苏怀里砸吧着嘴。
  宣墨伸出一根小指头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小孩儿的脸颊,流苏微笑着抬起头:“宣墨,你说叫什么好呢?”
  宣墨定了定神,问道:“他跟谁姓?”
  流苏的微笑渐渐淡去:“和我罢。苏柒然不在了,若跟你姓,终归不合礼数。”
  宣墨弯腰轻轻抚着婴儿,眼神却一直看到流苏心里去:“若你愿意,我可以立他为太子。”
  流苏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宣墨,不要立他为太子。我只希望他一生,平安无忧。如果你真的喜欢他,请你放我们母子出宫,好不好?”
  宣墨直起了腰,热切的眼神也冷下去:“我说过,我不会放你出宫。就算你的冷淡你的疏离日日折磨我,我也生生受着。就算有天我们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我也不会放你走。”
  柒拾叁
  莲喜摇着拨浪鼓,坐在摇篮前轻轻逗弄着孩子,孩子皱巴巴的眉眼已经舒展开来,一双眼睛略略上挑,依依呀呀的看着眼前晃动的拨浪鼓,伸出白胖如同莲藕的短短手臂,试图去抓。
  莲喜看样子很是喜欢:“夫人,您看他的容貌,虽只见了雏形,但是也可预见以后的容貌倾城。真的很漂亮呢。”
  流苏也低头亲吻了孩子的额头,胸部隐隐作痛。宣墨找了许多个乳汁干净的奶娘,可是流苏却坚持要自己喂,这几日因为出奶而胀痛无比。
  宣墨熟门熟路的走进门来,手上还托了一个托盘。莲喜见状,连忙上去接过托盘放下。流苏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怎么是你送饭了?我可当不起。”
  宣墨熟稔的从红木雕花柜里抽出棋盘,边放棋子边解释:“恰好碰上了,所以我就顺带带了过来,没有让丫鬟来。太医说多吃猪脚汤、鱼汤和排骨汤之类的汤品比较容易出奶。今天的是鲫鱼汤,刺都挑掉了,你趁热喝罢。”
  流苏蓦然想起她那个鱼和豆腐的比喻,彼时宣墨是卡在喉头的那根刺,苏柒然是无害柔软的豆腐,她无法忘记掉宣墨,痛并爱着;如今,却似乎又掉了个头,一切都反覆无常。伤人的小心翼翼讨好,爱人的变成被爱,终究一切皆是无妄。
  莲喜舀了汤到青花瓷碗里,流苏一边喝着一边看宣墨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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