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帘柳落/墨银

第87章


  深夜的皇宫灯火通明,他如一抹游魂,时哭时笑,撇开高受良要来搀扶的手,跌跌撞撞的在重重楼阁中行走。
  远处有一行人影,转瞬就到了眼前,一身暗红长袍的男子与他一样脚步踉跄,看到他时,手中的剑几欲脱鞘而出,最终却咬牙忍下,只管往晚蔷园赶。
  苏柒然忍下杀了宣墨的强烈欲望和冲动,脚步不停的往前赶,他的流苏不能再等了,他不能再耽搁了,他耽搁了这么多年,他抛下流苏这么多年,他不能再弃她于不顾了。身后宣墨传来淡淡的一句,他说:“苏柒然,我放手了。”
  苏柒然,我放手,我输的彻底。
  墨之番外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泽遥,却是我最后一次来泽遥。
  那一次,我追随寻觅她的脚步而来,在这里硬生生斩断了两人之间的羁绊;这一次,这里依然没有她,我却仍是为她而来。
  我不知道这里怎的如此荒凉,荒凉的像是没有人烟。可是我还是贪婪的深吸着这里的每一口浑浊的空气,只因曾经她的气息也来过这里。
  苍澜和宣安全部跟来了,他们不想我再在这里逗留下去,并且日日商量着想办法把我弄回京城去。我想我该提高警惕,毕竟把我打晕了拖回京城去这种事情,他们是做的出来的。
  莲喜给我送药,她是个善良的人。流苏走了以后,她曾经自求一死,因为她没发现流苏的异常,她认为,流苏之所以会那样,都是她的错,如果她当时能多长几个心眼,多注意一下,流苏就不会做这种傻事。
  我也想过要杀莲喜,可是转念想到如果莲喜死了,那么和我拥有同样的关于流苏的记忆的人,就会又少一个。所以我留下了莲喜的命,因为我需要旁的人,来确认流苏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不是我的一场梦境。
  流苏走了以后,我的身体迅速颓败下去。也许是因为早年透支太多,谋算太多,所以如今得到了很多,失去了更多。莲喜看我喝下药,说:“皇上,您再等等。夫人她会回来的。”
  她每日送药都要说这么一句,不知道是为了安慰我,还是为了安慰她自己。也许只是借着这样的借口,用虚假的谎言来给自己一个宽慰和一个飘渺的希望。
  前方传来战鼓声,北蜀又开始发动进攻了。
  宣安一身戎装,像风一样的卷进帐篷,带进了帐篷外飞舞弥漫的黄沙。苍澜一把拖住他,沉着脸盯了他几眼,宣安立刻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委屈的低下头。我心里暗笑:苍澜,你没必要把我护的这么好,我不是纸做的人,这么一点风沙还不至于让我死去。
  苍澜狠狠白了宣安一眼后,又担心的上上下下看了我几眼,像是要看出我的病症来,然后说:“木堤曲和蓝止不知想出了什么战略,派出了一支一千人的精英队伍,整日骚扰我方后补部队,等到我们赶到,他们也不恋战,立刻撤退。光这几日,粮仓就已经被偷袭了很多,我们又抓不住他们,简直和泥鳅一样滑。”
  宣安说:“要不我们也派出一支先锋营,去骚扰他们的后方?”
  我没有说话,开始看地图。
  胸口又开始闷闷的痛,喉中腥甜,马上又要吐血,我看了看那在场的两人,还是拼命忍住,用尽全力咽了下去。我知道我如果再一次在他们面前咯血,那么下场就是立刻被各种手段弄晕拖回京城去。
  可是我不能回去。这几年北蜀休养生息,很快又强大起来,这么多年北蜀和大修边境摩擦不断,如今他们像是下定决心要攻陷大修,把全国的兵力都压在了边境线上,节节逼近。我御驾亲征,不仅为了鼓舞士气,也是为了流苏。我希望她能过上她一直想要的安定的简单的生活,我不能让北蜀蛮子的战火蔓延到大修的国土上,不能让流苏饱受战乱流离之苦。虽然我知道,有苏柒然在,就算大修覆灭,他也能给流苏一个世外桃源,可是不管怎样,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把视线转回地图,我说:“今夜派人将粮草运走,在粮仓里放上柴火。再扎许多个稻草人放在粮仓周围的树林里,派一支一千人的小队去,打上先锋营的旗帜大张旗鼓。再派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去偷袭北蜀后方,剩下的人一半埋伏在前方,一半埋伏到却罗道上。”
  苍澜细细思量了一回,拊掌笑道:“圣上英明。稻草人和大张旗鼓是为了让北蜀相信我们把主力都投到了后方去,届时等那他们那支精英队伍一到,在粮仓里点起火来,谅他们插翅也逃不出去。两千人也能鼓噪出声势来,让北蜀以为我们忍无可忍也去偷袭他们后方,这样前后均无人,他们一定会派主力过来攻打大营,这时先锋营杀出,他们必定会后退,在却罗道上的另外的潜伏和先锋营里应外合,形成包围圈。真是妙计!”
  我笑,知我者苍澜也。这样的暗度陈仓,一定瞒不过蓝止,却有可能可以迷惑木堤曲。只要木堤曲相信,那么就成功了一半。
  苍澜和宣安得令后下去安排了,临走前又频频回首。从他们的表情里我知道我现在的脸色肯定很不好,于是我向他们展示了空碗,示意我有按时吃药,他们这才掀帘子出去。
  他们一走,喉中的腥甜再也忍不住,一口一口的往上涌,我蜷缩在一起开始咯血,声音嘶哑喉咙干裂,这一次,咯出来的血竟然将一块丝帕都染红。咳,我一边咳一边想,死了也好,我这样的人,肯定是下地狱的。下了地狱问孟婆要一碗孟婆汤,宁可下世再不为人,投进畜牲道都好,也要忘了她。
  第二天是个阴天,浓厚的雾障弥漫,不远处的景象都看不清楚。我看了一回天,这是一个好天气。北蜀的那支精英小队照例来偷袭粮仓,苍澜派出的那支守粮仓的支队敲锣打鼓,扬鞭催马弄出很大的阵仗,再加上雾气弥漫,树林里的稻草人若隐若现像是真的队伍,北蜀蛮子便中计了,以为主力军队都在这里。苍澜的确是个知人识人的好手,他派出的这支队伍虽然不是精英,却几乎将北蜀杀的片甲不留。期间还不忘特意留了几个残兵败将回去报信。
  另一方面,北蜀的后方也被零零散散的放了几把火,偷袭的很成功。木堤曲果然中计,因为没过多久,前方埋伏的侧翼就有探子回报说北蜀大军来袭。我的战马大约闻到了血腥气息,开始焦躁不安。我安抚了它的鬓毛,现在还不是时候。
  苍澜和宣安打马在我两侧,苦口婆心的劝说:“皇上,您还是回大营罢。这里有我们,定不负您的期望,将北蜀一网打尽。您请放心,还是回去罢。”
  我轻轻咳了几声,压下翻涌的气血,摇摇头。我不能回去,这一次,我不是为了给我的臣民做一个交代,我只是,想给她一个交代。想让她知道,我是那么的爱她。
  前方果然有隐隐的马蹄踏上土地的震动声,不一会儿就扬起了尘沙,沙土中北蜀的旗帜东倒西歪。我静待他们来到。打头的果然是木堤曲和蓝止,被一群疲倦不堪的士兵护在中间,他们神色仓皇,想必我们的侧翼在后方追的很急。
  木堤曲很快看到了我,他扬手命令部队停下。恶狠狠的看了我几眼,笑说:“果然,却罗道果然有埋伏。阿止,我后悔没有听你的,如今这光景,拖累了你和兄弟们,我木堤曲对不起你们!”
  蓝止苦笑:“现在说这些也无益,我们从没有后悔过追随你,倒不如想办法怎么对付眼前的强敌。也许勉力一拼,还能冲出包围。”
  他虽这样说,可是语气却十分的不确定。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么一条狭窄的却罗道,前方是堵截,后方是追兵,连道两边的悬崖上都是我的弓箭手在待命,这样的状况,是没有可能逃出生天的。
  可是北蜀毕竟是北蜀,这一刻,我不由得钦佩他们。也许是知道自己将死,也许是生的希望太过诱惑,总之这样一支一万人都不到的残兵败将,在负隅顽抗的时候,竟是出奇的壮烈,他们如同杀红了眼的困兽,血肉之躯仿佛都成了金刚不败之身,见人就杀。包围圈一度差点被杀出一个缺口。
  木堤曲全身多处挂彩,一把琳琅刀竟然都砍出了缺口,他砍倒一个人以后,一转眼见到了我,提着刀大喝一声就朝我扑来。苍澜和宣安被其他北蜀士兵缠着分不开身,只能大吼:“护驾!”我周围的士兵在我面前围成一个圈,却很快被木堤曲疯狂的杀势杀的七零八落。我掂了掂手中的剑,轻巧的避开失去了理智直冲过来的木堤曲,他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可是他想必很想让我给他陪葬,所以攻势也不容小觑,我一边与他过招,一边留意周围,突然听到宣安大喝一声:“皇上小心!”
  我顺着他的眼光往后一看,一个北蜀士兵鬼鬼祟祟像是要从背后结果了我,面前的木堤曲周身都是漏洞,我完全可以了结了他,再避开偷袭。可是只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流苏濒死时说的那番狠话却一字一句清晰的回忆在耳边,我记得很清楚,她那时说话的语调,脸上的恨意和报复的恶毒,我全部记得很清楚。她说:“为什么不是你死……”她恨我,她以为苏柒然和清儿的死,全部都是我指使的。我对她,从来就没有信任可言。她甚至都不愿听我解释,就以那样决绝的姿态杀了我们的孩子和她自己。呵,流苏,你够狠。
  我的剑在即将抹上木堤曲的脖子时顿了顿,就是那一顿的瞬间,背后立刻有兵器刺破皮肉的冷硬感觉,木堤曲也提起了大刀,刀锋泛着刺眼的光泽在我眼前划出一道斜痕,我的左肩到右腹,深深的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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