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与星河

    黄云天问计于黄康华，怎样才能超过香水星河酒店，让万宇大酒店在香州成为名副其实的行业老大。
    这是不可能的。黄康华如实相告。以他对两边情况的了解，香水星河酒店的优势地位不可撼动。香水星河酒店没有内耗，上下一致一心一意做事情。反观万宇大酒店，帮派对立，做什么事都寸步难行。他这个名义上的总经理，实际上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主，就连在他面前威风如太上皇的黄云天，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抓到把柄。
    他说，至少在近几年不可能。这不是谁财大气粗的问题。除非——他说出这两个字后，不想往下面说了。
    除非什么？
    起初黄康华见黄云天用谈心一样的口气轻言笑语，他也跟着心安理得地笑着，以为可以就此打住。后来见黄云天脸色变得难看，用很不耐烦的口气说，这是在哪里学的？讲话阴阳怪气的！他陡然感觉自己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已陷入想撒腿逃跑，又无法逃遁的困境。
    除非李非不管香水星河酒店。黄康华不知怎么自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他的本意是：除非万宇大酒店由李非来管。
    现在他这个名义上的总经理，事事都要受到黄云天的钳制。而黄云天不懂业务，心思都放在与他人的争斗上，这样怎么能够办好酒店呢？假如黄云天这个位子上的人是李非，或者根本没有黄云天这个人，放手让他干，那也一定比现在干得好。然而，这样的话他能说得出口吗？如果真的说出来，黄云天还不马上要他滚蛋。
    让李非不管香水星河酒店？黄康华看见黄云天紧皱思索的眉头在自言自语。一会又见他大彻大悟地叫了一声：对，让李非不管香水星河酒店！尽管此刻黄康华还无法明白他话里的内涵，但他能预感到，有对李非和香水星河酒店不利的大事即将发生。
    他好后悔。
    听到黄云天提出收购香水星河酒店的动议，汪新强没有马上表态。倒是邓光明嫌恶地骂了一声扯蛋。在一个小城市同时收购两家酒店，这种歪点子只有黄云天这家伙才想得出来。
    黄云天并不气馁，他列出了一二三四五几条理由，为自己的提议做支撑。按照他的构想，收购香水星河酒店，成立万宇酒店管理公司，由他做董事长，李非做总经理，黄康华还是做万宇大酒店总经理，再在香水星河酒店的经理总监中找一人做香水星河酒店的总经理。再把香水星河酒店的业务骨干调一部分充实万宇大酒店，战略上把万宇和香水星河两家酒店分别作四星和三星定位，这样，不仅避免了两家酒店的恶性竞争，还能使集团对酒店的投资收益最大化。反之，如果不这样做，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他也做了一番分析。总之，他的提议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汪新强被他说动了，他用商量的口气跟邓光明说，先按老黄说的做一个可行性分析报告，算一下账，看看到底是利大还是弊大。邓总你看怎么样？见汪新强这么说，邓光明只有违心地点了头，总不能可行性分析也不准人家做吧。
    汪新强又指示黄云天与有关方面接触，摸一摸各方的态度。市里的态度比较暧昧。他们引进酒店投资，就是为了加强竞争，促进酒店业朝更高层次发展。如果是由一个老板控制，形成市场垄断，对行业发展不利，对消费者也不利。当然，这个消费者也包括政府。所以他们是不愿意看到汪氏收购香水星河酒店的。但他们又不能得罪汪氏集团，他们还有一些事有求于汪氏集团。
    汪氏集团在香州已经有一些投资，政府正谋求获得汪氏集团更大的投资。香州刚刚挤进全国经济百强县市的榜单，在全国县市你追我赶的形势下，要保住已经获得的名次，争取更靠前的排位，保持经济的高速增长，是政府考虑的头等大事。实行这一目标的关键就是引进项目，增加投资。这是发展经济的牛鼻子。而汪氏集团就是手握项目和投资的企业。政府对他们的迁就和讨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倒是银行方面比较积极，第一轮接触买卖双方就对主要目标达成了一致。第二轮，第三轮都是谈细节。最终城发行同意以原始股价全部转让香水星河酒店股份，汪氏集团同意将在香州的所属企业在城发行开立账户，并承诺在三年之内把香水星河酒店三千多万元的贷款压缩80%。一切进展神速，只有香水星河酒店的一班人还被蒙在鼓里。
    汪氏集团要收购香水星河酒店股份的消息，李非是从吴保军那里知道的。其实市里是极不愿意这样的。吴保军无可奈何地说，但没有办法，市里得罪不起他们。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李非感到十分震惊。让他这个很有定力的人也一下子乱了方寸。心被掏走一样空虚发慌。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在市委市政府的心目中，香水星河酒店是有一定分量的。不是谁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但现在出现了一只可以为所欲为的手，一只让市委市政府都忌惮的手。
    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孩子被人抱走，做父母的却无能为力。这画面令人沮丧。
    现在资本的力量太强大了。吴保军叹息道，你别看我们很风光，但如果有事惹得汪老板不高兴，只要他歪个嘴，我这个副市长说不定就干不成了。说到这里，吴保军似乎有些伤感，脸上掠过一抹苦笑。
    听到吴保军这么说，李非心里一阵发凉。XXX当初领导XX打天下，打倒了地主和资产阶级。后来为了发展经济，我们又不得不尊重资本，重视有能力的人，保护个人的私有财产。旧的XXXX被消灭了，但新的XXXX出现了。而且是以更强大的面貌出现的。公平与效率，真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他又想到了吃大锅饭的年代，那时候人们干好干坏一个样，一点治理的手段都没有。想到了他在香州商场做的改革试验，在不改变所有制的条件下改革分配方式，让企业一样有了活力。想到现在一刀切的把企业卖给私人，卖给私人就能让企业起死回生？不卖给私人那些亏损企业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最后他想到了香水星河酒店。香水星河酒店名义上是股份制，但本质上还是公有制企业。他的表上工资是员工平均工资的五倍左右，但这几年他的年终奖金有较大幅度的增长，他的实际收入达到了普通员工平均收入的一二十倍。即便这么大的收入差别，他也够不上是XXXX。因为企业不是他的。但在感情上，在感觉上，企业是属于他的，属于他和全体员工的。他和员工们把自己看成是企业的主人，而且他们也确实可以在这里当家作主。
    假如是汪氏收购了城发行手上的股份，汪氏就成了香水星河酒店的大股东。这给香水星河酒店会带来什么影响呢？心空飘来一片乌云，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
    李非问吴保军：他们是不是谈成了？
    吴保军当然明白，李非说的这个他们指的是谁。吴保军说，城发行那边没有跟你通气？这有点不应该，按照股份公司章程，如果他们要转让股权，你们是有优先购买权的。只有在你们放弃收购的前提下，才可以转让给他人。你跟张志龙的关系怎么样？
    还可以？他只能这么说，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
    还可以他怎么不先跟你通气？
    张志龙是在他与汪氏集团谈妥后才给李非通气的。没有谈妥的事情没什么好通气的。李非强装笑脸说，张行长，你们转让股份我们是有优先购买权的。
    张志龙高声说，可以啊！只要你们能拿得出现钱。在同等条件下，你们可以优先。张志龙说这话时虽然也在笑，但笑得很强势。一个“钱”字就把李非难在了那里，让他要笑笑不出来，不笑又不好收场。他们买商业局的股份都只付了50%的现金，而其中有40%是借用的酒店的流动资金。剩余的50%都是打的欠条，哪里有现金给城发行。
    张志龙早想好了，假如李非说好，我拿现钱。他马上会告诉他，不光是股本要付现钱，还要还三千多万元的贷款。见李非哭笑不得的样子，张志龙安慰说，我们两方在一起合作这么多年，总体还是愉快的，有感情的。不是这次总行发文限期与实体脱钩，我们也不会同意把股权转让出去。我们把股份转让给汪氏，对你们来说应该是好事。他们财大气粗，准备接手后三年内把三千多万贷款还掉，这样你们经营起来就轻松多了。
    尽管张志龙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李非心里还是很沉重。直到黄云天登门，才解开了李非的心结。
    黄云天在官场上历练了多年，对做人的工作，特别是做人的思想工作的一套方法当然再熟悉不过。他站在李非的角度，列举了汪氏收购的八大好处，其中一条最能打动李非的是酒店的发展。
    黄云天说，我们远期的目标是打造一个走向全国的酒店集团。老板甚至有把酒店开到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去的打算。我们做事业的人不要做井底之蛙。眼光要放远一点，大一点。我们个人的发展，只有跟集团公司结合在一起，才能走得更远，做得更大！你现在做得再好，也只是一个小城市三星级酒店的总经理。说到这里，黄云天伸出一个小指头勾动勾动。今后让你管一个酒店集团，再差的酒店也是四星五星。没法比的。
    讲完这些道理，黄云天诙谐地笑了。李非看到他的三角眼在放大，他的八字眉在拉伸，他额头的三条横纹在加重。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三条凹凸有型的纹路比李非第一次见到时显得更加肉感十足了。他在等待李非的回答。
    李非也跟着笑了。这种笑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把酒店开到国外去，这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它让李非的思绪飞扬起来，飘飘然不知所处。前景一片光明，未来无限美好。他想到自己还有好多的不足，英语水平不行，酒店管理知识还有许多盲区，还需要加紧学习啊！
    就算——他想，就算到国外去开酒店是一句大话，但按汪氏的实力，在国内做成一家酒店集团应该是靠谱的。能在国内做一家酒店集团也不错。过去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但那只是空想。只有加入汪氏集团，这一切才有可能变为现实。有一句话怎么说的？不求所有，但求所在。对，不求所有，但求所在！酒店集团是谁所有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管过，做过。
    我们个人在香水星河酒店的股份今后怎么处理？李非问黄云天。
    就是原商业局的那部分股份？
    是的，现在是我们个人的。
    黄云天向上翻着眼睛想想：这个我还要问下老板。（这个问题他们确实没有商量过，还没来得及商量）依我个人的意见，老板叫你们留就留，叫你们让就让。要你留你不留，就显得你对集团没有信心。要你让你不让，就显得你还要留一手，对集团有二心。总之，要以老板的意见为准。
    李非说，如果今后加入了汪氏集团，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需要您多帮助。黄市长。
    黄云天说，李总你别叫我黄市长。真的。叫我老黄，黄董也行。进了汪氏的门，我们就是一家人。私企不同于国企，有些需要注意的事，我会提醒你的。
    这句话说得很贴心，让李非不免有些小感动。
    但李非心里又还有些疑惑。以过去自己对汪老板的认知，这个人真不怎么样。想到自己今后要到这样一个人的企业做事，心里总感觉有些别扭。但又想到人家黄云天过去是做过副市长的人，他都在帮他做事，你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人家能把生意做这么大，大到连地方政府都得让他几分，说明人家自有他的过人之处。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你何必要抱着过去的成见不放？
    转眼这一年的生日就要到了，处在即将加入汪氏集团的前夕，李非心里比往年有了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