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魔幻地/张小娴

会不会是她太饿了？她勉强打起精神，又开始喊：“先生们，小姐们，买朵鲜花吧！过了今天，就是明日黄花了啊！”
蓝月儿在卖花女孩的鲜血裡嚐到了花香，也嚐到了泪水和到处漂泊的孤独与凄凉，她在心裡跟自己说：“这个女孩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吧？一个孤苦伶仃的卖花女孩，即使死了，也没有人会找她，没有人会发现她不见了。”
从前的从前，蓝月儿只需要吸一点点的鲜血就满足，自从杀了赤地之后，她肚子裡好像有一头飢饿的野狼在齧咬她，永不饱足，永远贪婪，永远催促着她用鲜血去喂养牠。愈来愈多嗜血的蓝蝴蝶在她身边翻飞狂舞，她吸的鲜血却好像永远都不够。她好怕终有一天她要把一个活人的血全部吸乾才能够满足，才肯罢手。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她不想杀人。可是，没有血，她也就活不下去。她没有别的选择，是暗夜的鲜血选择了她。
她倏地从屋瓦上站起身，挥去斗篷上的灰尘，拉起兜帽，飞离那个屋顶。
“卖花女！”
她在卖花女孩身后无声的降落，跟女孩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站在那儿，盯着女孩。
卖花女孩听到背后一把清丽的声音，扭头去看。天色太暗了，女孩没有看清蓝月儿的样子，只看到一个披着斗篷的依稀形影。女孩抱着小货摊转过身去，揉揉眼睛想看清楚些。等她再度张开眼睛时，她发现那个依稀的形影已经来到她面前。
卖花女孩抬起头，看到蓝月儿那双深沉黑亮，像猫儿一样冷冷的眼睛正在静静地俯视她。她在这双亮得像星星的黑眼睛里彷佛看到那个头戴一破帽子，瘦小寒酸又髒兮兮的自己，这个折射的熟悉的形影使得她心裡辛酸难过，呆呆地站在那儿。
卖花女孩看着蓝月儿，蓝月儿也看着她，一双锐利的大眼睛和一双怯怯的小眼睛互相对望着，就像一头老猫和她懵懂的猎物在那儿彼此凝视，谁也没动一下，谁也没出声。
卖花女孩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像蓝月儿这么漂亮的女人，嚅嚅地说不出话来。几隻蓝蝴蝶这时从蓝月儿的斗篷后面冒出来，在卖花女孩头上扑翅飞舞，女孩依然呆呆地站着。蓝月儿向女孩的脖子伸出一隻雪白纤细大的手，那隻手轻轻掠过女孩脖子上的皮肤，把一隻停在那儿的蓝蝴蝶拿走，丢到身后去。随后蓝月儿手一扬，那些蓝蝴蝶全都飞散了。
女孩依然呆呆地站着。这时，蓝月儿看到女孩的小货摊上搁着一本厚厚的破旧的书，她把书拿起来，瞄了一下书名，皱眉唸道：“《吸血鬼列传》？”
卖花女孩依旧呆呆地站着。
蓝月儿不悦地问道：“这是什么书？”
“是……是章回小说。”卖花女孩结巴地回答。
“好看吗？”
卖花女孩拼命点头：“好看。”
“你读过书？”
“我以前在书店干活，书店老闆肯让我看书。”
“那你为什么会变成卖花女？”
“有一天，一场大火把书店烧光了。”卖花女孩酸苦地说。
“你知道吸血鬼是什么样子的吗？蓝月儿问道。
卖花女孩又再一次拼命点头。
“你见过吸血鬼？”
卖花女孩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
“书裡有写啊！吸血鬼白得像死尸，指甲长而弯曲，他们长得可丑了，头毛掉光，也没有眼眉毛，走路驼背，口裡有两颗尖牙，白天要睡在棺材裡，身体还会发出一阵阵腐臭的气味。”女孩说得绘声绘影。
“喔，原来是这样。”蓝月儿似笑非笑地望着买花女孩满是灰尘的脸，她想着这个孤苦伶仃的卖花女即使死了，也不会有人为她掉眼泪。明天一早，当这条街上的饭馆陆续开门营业，人们发现她的尸体，也只会为自己难过，哀叹生命的短暂无常。
她默然把书还给买花女孩，在那个小货摊上放下一张钞票，拿了几朵玫瑰，转身离去。
买花女孩低头看了看蓝月儿给她的那张钞票，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谢谢小姐！”买花女孩大声说。然后又说：“小姐，这些钱可以买很多花啊， 你只要几枝玫瑰？”
穿斗篷的形影一眨眼已经不见了。
买花女孩幸福地笑着，把蓝月儿给她的那张钞票藏好在身上。她愈想愈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走运，她遇到了好心人了，一个又漂亮有慷慨的小姐！她今天晚上可以早点回去，趴在牀上一觉睡到天亮，不管虫子怎麽咬她，她也不要醒来。
她跳着走着，跨过前面的一滩污水，想着今晚看到的那些奇怪的蓝蝴蝶。这些蓝蝴蝶看来是她的幸运之神呢，买花女孩跟自己说，以后要是再见到蓝蝴蝶，不等蓝蝴蝶扑上来，她首先就扑过去。
第一章  愿望
3
蓝月儿拉紧身上斗篷的领子，悄然穿过寂静长街，漫无目的地拖着脚走。她哭了，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滚下，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画下一道无色的泪痕，斗篷下面拿着玫瑰的右手随着主人的哭泣而颤动，深红的花瓣猝然从玫瑰枝上抖落如雨，自斗篷底下飞散，在她泪湿的脸庞周围悬停飘舞，然后逐渐地，慢慢地消散。
漆黑的街上空荡荡的，她本来可以御风而行，这一刻，她却像个午夜的形影，悄无声息地走着，不为什么，只是因为她想念可以像个人那样走路的滋味。
想要把一个活人身上的鲜血吸食殆尽这种想法使得她颤慄痛苦，她恨自己，也恐惧自己。
她难道不知道吗？每杀一个人，她对血的渴望也变得比以前强烈，可她的力量也变强大。那种强大使她变得骄傲易怒，也使她哀伤。她并不是像一个人那样活着，而是像一个人魔，不是人也不是魔，但她吸食的鲜血早晚会把她淹没。愈多的血，愈多的魔。到时候，她身体里那个邪恶的力量会将她吞噬，她会彻底变成一个魔，她再也不是她了。她是已经走在那条成魔的路上，是有一个她不了解，却比她强大的黑暗力量正在逐渐吸食她。
今天晚上，卖花女孩使蓝月儿想起她也曾是这样一个天真懵懂的女孩，那时她还没有来月经，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然而，往事是她消受不起的，她有如死灰的心再也经不起单纯美好的回忆折磨。燕孤行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连繫。两个人在歌厅重逢的那个夜晚，在巷子深处相见却不敢相认的惆怅恍惚，重又燃起她心中的馀烬。原来，她一直在等他。是她对这个男人的爱使她留恋做为一个人的快乐，也使她贪恋尘世。
她不想变成魔，燕孤行是她成魔路上唯一的牵绊。
燕孤行玩纸牌常常会输不是她用了什么伎俩，而是因为他的确是个运气很背的人，总是拿到烂牌。
她笑着对他说：“天啊！我怎么会爱上一个这麽倒楣的男人！”
她心裡却苦笑，想想他也真是够倒楣的，竟然爱上吸血鬼。
她怎么捨得丢下那样倒楣的他？
 
4
院子里那棵李子树好像已经有半世纪那麽老了，纵横交错的树枝与层层叠叠的叶子遮挡了大部份的阳光。她讨厌日光，白日裡，她爱把屋子梩的窗帘落下。去年十二月的一个午后，她把前一晚在院子里捡的李子拿来做离子甜糕给他嚐。燕孤行一边吃一边注视她的脸。
“看什么嘛？”她用手揩抹脸庞，以为自己脸上黏着李子汁水。
“你脸色太苍白了，该出去晒晒太阳。“他说完，走过去掀起起居室的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回过头来跟她说：“外面的阳光很好呢，不如我们到山上走走。”
她把脸转过去避开突然涌进来的一道刺眼光线：“我才不要去，我是夜晚出生的孩子，注定没法爱上阳光。”
“没有人是不爱阳光的。”他坐回她身边。
“谁说没有人是不爱阳光的？算我一个。“她喃喃说。
“你不是人。”他笑笑说，偷瞥她的脸，观察她的反应。
“我不是人，我是什么？”她澹澹一笑，内心却为他这句无心说话有点激动。
“根本你就是猫头鹰，天鹅船的人都是猫头鹰，愈夜愈有劲。”他戏虐地说。
“猫头鹰！”他重複一遍，眼睛倏地亮起，好像突然发现甚么新奇的事物。
她噘噘嘴：“猫头鹰就猫头鹰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脸露灿烂笑容，猫头鹰的比喻给了他灵感。
他成天在工作室里埋头不停做猫头鹰音乐盒，想用它来代替已经买了一段长时间的羊儿音乐盒。
到了五月下旬，第一批猫头鹰音乐盒终于完成，她按照惯例为这些音乐盒剪綵。
猫头鹰音乐盒里的音乐是燕孤行新做的，可他做的时候一直神秘兮兮的，不让她知道他在音乐盒里放了甚么音乐。她剪綵完，他转动发条，把音乐盒打开来给她听。她一听到音乐就呆了。这首歌她起先是在枫树林里瞎唱的，后来他把歌词交给旦梦三，两个人一起用旦梦三的七弦琴把歌词谱成曲子，在歌台上唱过几次。
 
没有你，也没有我
从今以后无老死，也无离别
无时间，也无消逝
只有一个东西
除它以外没有别的
只有相思
 
她在枫树林裡头一次唱这首歌的时候，还有最后的两句。这两句，她没有交给旦梦三，也从来没有在台上唱出来。她不能唱“吾为女王，吾为不朽”，没有人知道这最后的两句。
她没有想过燕孤行悄悄把曲子放到音乐盒里，那些音韵比原曲清脆，像童音，她却不由得泪湿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