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魔幻地/张小娴

第9章


猝然之间,成群的乌鸦在他头顶鼓翅翱翔,朝东面飞去,嘎嘎的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使人心裡发毛。他抬头看了一眼黑茫茫的天空上黑压压的翅膀,不肯定这些乌鸦是不是刚刚在垃圾堆觅食的那些。
乌鸦飞走了,夜晚又回复一片死寂。
他想起他从前见过的乌鸦都是单独飞翔的,从来就没见过像雁一样成排飞行的乌鸦,他背嵴不禁升起一股凉意,觉得又冷又累不知道可以往哪裡去。
他折回去他跟丢了老傢伙的那个拐角,然后像个丢了东西的人那样,在他走过的每一条街上来回再找一遍,找到的却只有失望。
“我太笨了!”他心裡想。
寒意深浓,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过一条安静的长街,然后就着前面屋子的几星灯光一直走。他认得这条路,马车每天都经过这儿回去河堤。他走到长街的尽头,穿过一条荒芜的小街,想从那儿抄捷径。就在他低着头拐出巷口时,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个好像从天而降的黑影。他吓得颠了几步,心狂跳怦怦。
那个黑影好像也给他吓倒了,凝然不动站在那儿。
他看不清那张阴暗的脸。
“梦三,”那把声音他到死也不会忘记,虽然沙哑徐缓,却是她的声音。
那张脸渐渐在他眼前清晰。
“月儿,是你?”他吃惊地望着她,却也鬆了一口气。
蓝月儿白着一张脸,身穿斗篷,斗篷的帽兜垂肩,几缕髮丝贴住她汗湿的脸,两片鲜红的嘴唇微动。她冷酷无情的眼睛盯住他,宛如一头戒备的动物,使他陡然想起花灯节那天在广场上见过的那头小黑豹。
“这麽晚了,你在这裡干吗?”她低头问道,语气神情有点冷澹,也有点疑惑。
“我……我没干甚麽,”他结巴地说:“你没事吧?”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抿抿嘴唇,脸上冷澹的神情消失了,逐渐露出微笑:“你要去哪裡?”
“我……”他不知道这一刻该往哪裡去,是天鹅船还是旅馆。
没等他回答,她缓缓坐到身后那幢荒芜大宅门前宽阔的台阶上,朝他说:“你也是睡不着吧?”
他不懂回答。眼前的蓝月儿重又变回那个他熟悉的弱小的小女孩。
“很累呢,我们一块坐坐吧。”她说。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低着头,一双手搁在两个膝盖上,思量着想要跟她说的话。
一阵沉默之后,他终于说:“有个老傢伙常常在歌厅外面盯着你,他就住在银杏街十号的安安旅馆,你得小心他。”
“嗯,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她澹然说。
他抬起头,睁着眼睛哑然看她,略微惊讶,但她神情平静,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他想起他今天晚上跟丢了那个老傢伙,然后又突然在这裡跟她撞个满怀。那段他失去老傢伙的踪影和他在这儿遇见她之间的空白,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却一无所知。
两个人良久没说话,静静地坐在石造的台阶上,台阶的裂缝裡长出了白色的小野花,她看了看。再度开口时,她喃喃说:“我想我妈妈。”
“已经很多年没听你提起她了。”他看向她。
“当我不恨她的时候,我是想她的。”她辛酸地说。
“我没见过我妈妈。”他说。
“梦三,要是有来生,我们还是要做一对好兄妹。”她揉揉两个膝盖说。
他听着,心裡说不出的苦涩。
“要是有来生,我希望我是个男人。”她又说。“到时候我不做你的妹妹,做你的好兄弟。”
“要是有来生,我们不一定会再遇到。”他难过地说。
“会的,因为你用你的血喂养过我。”她悲伤地笑笑,问他:“你不怕我吗?”
他拼命摇头。无论她变成甚麽,他也不怕她。
“可是,我怕我自己。”她声音微颤。
“月儿,人是没有来生的吧?听说,这辈子投胎做了人,下辈子不能再当回人。”他幽幽地说。“不做人也好,做人累啊。有时,我幻想我是吸血鬼。”
“呸!”她啐了他一口。“吸血鬼有甚麽好的?不老也不死,是活死人啦。你不会想做吸血鬼。”
她两个手腕擦着黏在斗篷上的些许沙尘,似笑非笑地说:“吸血鬼常常给人追杀,逃命一点也不好玩。”
“我永远都愿意让你喝我的血。”他挣扎对她说出心裡话。
她憔悴的眼睛凝视他,不动,也无任何言语。
几隻蓝蝴蝶这时从黑暗中冒出来,在两人之间飞舞。
“真的?”她脸上充满悲伤。
他微笑点头。他愿意变成跟她一样的吸血鬼。从他用自己的血喂养她的那天起,他便知道。
片刻后,她悄声问道:“你知道一个人可以流多少血吗?”
他缓缓地摇头,心裡迷惑。
“梦三,你已经给了我很多血,也是最好的血,我不会再喝你的血。”
蓝蝴蝶在她眼睛前面翻飞,她伸出手去,摘下最美最亮的一隻蓝蝴蝶,把那隻蓝蝴蝶当成胸针别在他的白色衬衫上。她那双纤细冰冷的手碰到他的胸膛。
蓝蝴蝶柔顺地贴住他,在那儿颤着亮晶晶的翅膀。
“行了!”她淘气地笑笑说:“这是你献血的奖章,只颁给你一个人啊!”
他低头望着那隻斑斓的蓝蝴蝶,悲凉的笑了。蓝月儿终于和他分享了一个秘密,只是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梦三,”她舔舔两片枯叶般的嘴唇,低声说:“要是有天我不在,你要替我照顾燕孤行,他很可怜,他跟你一样,是个弃儿。”
他不敢抬头看她,凄凉的眼睛开始颤动。他不恨燕孤行,他羡慕他。
“他心思太单纯。”她说。
他眼角的馀光瞥向她,看到她疲惫的眼睛在那儿微笑着,映出深沉的爱意。要有多爱一个男人,才可以让她含笑说出这句话?
他再忍不住了,泪水盈满了一双颤动的眼睛。他自知这样的爱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他酸苦的点头,答应了她。
她朝他感激的笑笑,抬起头,看着远方的迷雾:“天快亮了,我们再坐一会便回去,好吗?日出不属于我,永不属于我。”
“嗯。”他悲伤应答。
衬衫上那隻蓝蝴蝶拍动的翅膀闪烁着摇曳的微光,在幽黑之中有如烛火般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庞。他过去和将来所有的日子好像都浓缩在今天晚上,也都浓缩在这个荒芜的台阶上。许多年后,到他老死的那一刻,他也忘不了他坐在这个长出了白色小野花的台阶上所经历的快乐与悲伤,绝望和幸福。他是带着这样的回忆住进坟墓里去的。覆盖在他身上的那些泥土,后来也开出了一样的白色小野花。直到几百年后,他的墓穴变成一片荒塚,却依然长出了漫山遍野的小白花,常常引来蝴蝶在花丛里翩然飞舞。
第二章  歌声
7
在那个长满小野花的台阶上,蓝月儿好像没有对但梦三吐露了甚麽,却也是对他说了真话。
今天晚上,她实在太累了,好想把心裡的秘密掏空,希望有个人可以替她接住这个长久以来压住她每一根神经的沉重痛苦的包袱。这个人却不能够是燕孤行。
有时她觉得,没有跟她睡过的但梦三才是她的同类。一个吸血鬼,一个阴阳人,同类相知,只有但梦三能够理解她,也只有他不怕她的,她不怕让他知道。但她不能吸他的血,也不能让他吸她的血。她不忍心要但梦三变成跟她一样,忍受千百年的孤独,像墓鼠那样,只有夜晚才敢鬼鬼祟祟跑出来觅食。
人的一生顶多只能活数十年吧?但梦三这辈子已经够苦了,她希望他下辈子可以投胎做一个完整的人,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
“做一个男人吧!”她心裡想。“他一直想做一个男人,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做女人有甚麽好啊?”
她和他说不定会在其中的一世相遇,她应该会认出他来,不会吸他的血,但梦三也许认不出她了。人是会忘记上辈子的事。
至于她自己,吸血鬼怕没有来生的吧?
她侥倖活过了今天,毫髮无伤,但她不无恐惧和悲伤。明天又如何?明天会有更厉害的敌人来取她的命。滚滚红尘,她哪裡都去不了,走到哪裡也一样。
在那个巷口碰到但梦三之前,她就像过去的每个夜晚,抱着两条腿坐在一幢宅院的红色屋瓦上,悄声低唱着一首轻快的小调,等着蓝蝴蝶带着她要的鲜血回来。今天晚上她想早点回家睡觉呢。
须臾,她看到一波波的蓝蝴蝶拍着翅膀朝她翩翩飞来,她微笑,抬起头,阖上眼睛,等着她这群同谋把鲜血吐给她。
然而,她没等到。当她再度睁开眼睛,看到她的蓝蝴蝶在离她数十呎的两幢宅院之间的空隙陡然坠落,宛若一树繁花,在风中飘散,不留一朵。她眼睛一扬,勐地从屋瓦上蹬起,向蓝蝴蝶坠落的地方飞去。
一个穿着灰披风的老傢伙从黑暗的屋顶冒出来。
她站在另一片屋顶上,隔着蓝蝴蝶坠落的那片空隙,跟他对峙,一边思索一边静静地衡量他。
他穿着灰披风,拿着一根橡木手杖,一张黝黑的脸棱角分明,有如刀削,神情骄傲冷峻,俨然是落难的贵族王孙,绝不是等閒之辈。
他使她联想到一隻角鵰,而且是角鵰之王。
她先前已经在歌厅对街的拐角见过这隻老角鵰,也在歌厅裡见过他。但她不知道他是谁,只能等他出手。她不知道他是属于那个黑暗的力量,还是光明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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