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魔幻地/张小娴

漫长的岁月裡，他孤单地等在这幢红房子裡，常常想起芳心桥上那幢也是一样的低矮房子。他在那裡留下了永远的悔恨。
他骗蓝月儿喝下唉果老的酒，一心想着那些酒是为她好的。当他看到她愈来愈虚弱，他跟自己说，爲了不再吸血，这样的痛苦也许是无可避免的。他却也开始怀疑，唉果老是骗他的，可他回不去了。他太笨了。
那个夜晚，她喝着酒，突然问他那些酒是谁给他的？他知道这一刻早晚会来临，她会发现那些酒不对劲。他却没想到她明知道是毒酒竟然也喝下去。
她怎么这么傻啊？
他们在人生最后的日子迎向死亡的浪涛，彼此依伴，再也捨不得对方。
他又重新做起风筝。两个人说好了，要做一隻比这幢房子更大的风筝，坐在风筝上，一起飘飞到天上去。
“我还真的有点怀念那些飞翔的日子。”她说，语调轻柔梦幻。
事实她已经飞不起来了。
她脸上开始长出苔藓，头髮纠结，一双眼睛不再明亮。
“你害怕我吗？”她虚弱地朝他笑。
他摇摇头，哭了。
她揉揉他的头，数数他的发转，说：“你这个魔！我为甚麽会爱上你！”语气却不是怪责他。
唉果老没有再送酒来，他们把最后的几瓶酒喝光之后，不再走出家门。
在屋子裡，他们常常紧挨着彼此，眼神茫然地望向一片空无。
她绝望地低吟着沙哑的歌，好像为自己唱安魂曲。
漫天大雪的那天，她对他说，时候到了。
她要他去拿斗篷给她。他偷偷地哭了。
她却没等他回来。
他慌乱地冲出去，在雪地上颠颠簸簸地走，想去求救，找个人来救她，却想不到可以向谁求救。有那麽一刻，他竟傻得想到唉果老。
大雪茫茫，堵住了路，他在雪地上跌跌绊绊地跑回来。
雪落在门廊上，覆盖最后的足迹。
他回到屋裡，看到她躺在地板上。他走过去看她。
美貌重回她脸上，她的脸晶亮如雪，微笑着。他慢慢地，缓缓地吻她，发觉她嘴唇尚有馀温，以为她没死，但她其实早已经气息全无。
炉火渐渐熄灭，他为她的尸体裹上斗篷，在她身边躺下。
雪涌进来，覆盖地板，覆盖在他和她身上。
这场滔天大雪淹没了街道，淹没里枫树林，淹没了河流，淹没了山丘，淹没了城裡最高的那座钟楼。只有天鹅船没有被淹没，因为大妈妈很久以前对天鹅船下了一个永远咒。
雪也淹没了那座荒废的教堂。唉果老挨坐在那尊石膏圣母像下面，那隻向内翻转的眼睛直视内心，最后因自己内心所见而死。他看到毁了他一生，亡了他的国家的，不是诃罗，而是他自己的执迷。他看到他贵为一国之君、桀图汗的子孙后代，居然想出这麽卑鄙的方法打败蓝月儿，不战而胜。
雪从窗子涌进来，淹没了这幢房子和她的尸体。他们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雪淹没了这座醉生梦死的城镇，就好像这座城镇不曾存在，只是子虚乌有。几百年前，它在那张地图上的名字本来就叫做“乌有乡”。
“先生，你是不是要说故事给我听？吸血鬼的故事？”小女孩提醒了他。
这个小女孩今天突然走进他的屋子裡，他想起已经有几百年没有人来过了。女孩说她是新搬来的，住在隔壁。他想不起隔壁有没有住家。
她美得像白瓷娃娃，身上穿着小红花棉布裙子，一双漂亮的大黑眸，那么小，却有一种孤寂的眼神，使人怜爱。
这个故事在大雪封城的那天说完了。他告诉女孩，燕孤行喝了蓝月儿的血。
“那是他赎罪的血。”他喃喃说。
女孩太小了，没有完全听懂。
这时，一阵风吹起，玫瑰花瓣在屋子裡飞舞着，灰灰的蜘蛛网如雨雪般落下，小女孩身上裙子的裙摆被风掀起。他看到她左脚的脚踝上有一块像玫瑰花的胎记。
他惊住了，飞离他坐的那张椅子，使劲地抓住女孩的两条手臂，喊她：“月儿！”
女孩被他吓呆了。无辜天真的眼睛惶恐地看着他。她全然不认识他。
终于，他放开了手。
小女孩抱着她的洋囡囡奔出房子。他站在窗边，看着那个微小的身影在他眼裡渐渐消逝。
女孩是不认得他，还是不认识他？
他一直在等着她。生命苦长，要再有多少次轮回，他和蓝月儿才会再相遇？就像那时候他们终于在乐城再见，终结两个人漫长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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