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魔幻地/张小娴

但她记错了。
后来的一天，她孤单地走在幽冥的路上。一隻小鸟飞在她头顶。
那是冥界的虚幻鸟，只有一张乌嘴和一双翅膀，没有其馀部份的形体。虚幻鸟嘴裡衔着属于这个亡灵的回忆，陪着亡灵走幽冥的路。
虚幻鸟陪着她走过那条长满荒草的路。
她看到她短短的一生有如幻影般重现。
她看到爱情的孤寂与荒凉。
她看到鲜血掩没爱情的盟誓。
她重又看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哭了，狠狠抖落身上的雪花，哭得泪眼模煳。她一直走一直走，雪上长留着一行足迹，她没有往回看，也不想往回看。假使云傲天要杀她，她不想还手。
云傲天屹立在白茫茫的覆雪的屋顶上，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笛声响起，他追上来了。
第五章 花开魔幻地 
3
         他在“精灵回溯”中第一眼看到蓝月儿的时候，已经爱上了她。
    后来，他终于到了乐城，在歌厅裡看到她真实的形影。她穿着一袭米色棉裙与玫瑰红的围巾，长髮垂肩，缓缓走进歌厅，彷佛穿过时光的断层朝他走来。他再捨不得不爱她。
他一直苦思救她的方法。他对她说要带她回去花开魔幻地向师傅求情，也只是姑且一试，没有任何把握。
他不知道雅丝苪会不会放过她，但是，除了这样，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那天在小树林，他冷静地跟她说，美貌也有可能是羁绊。
思念和爱不也是羁绊吗？生而为一个精灵，他从不了解寂寞，直到他爱上了她。
他爱上跟她共度的每个时刻，爱上她的歌声，爱上她的可爱和可怜，爱上她在歌台上挥手道别，转身离去的那个美丽的身影。
当她告诉他，她不会跟他走，他说不出的伤心和沮丧。
后来，他在“精灵回溯”中看到他明明知道燕孤行给她喝的是杀她的毒酒，她竟然含笑喝下去。他被她的爱感动了。
他看到她愈来愈虚弱，苍白。
他看到她行将失去生命的气息，却继续欺骗自己，不想承认她爱的人在伤害她。
最后一次见她的那个下雪的夜晚，她泪流满面，使他心痛。当她转身离去时，他屹立在覆雪的屋顶上，看着她的身影愈来愈远。再过一些时日，她甚至都飞不起来了。
他终于想到救她的方法。
他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间隙，再一次回到那个下雪的夜晚。
他看到她泪流满面，在积雪的屋顶上转身离去。他追上去，越过他的肩膀，把自己的嘴凑上她的唇，悄悄将一朵永香花吐到她嘴裡。
她愕然睁大眼睛看他，狠狠地赏了他一记耳光，吗他：“你干嘛？”
她眼裡溢满着对他的失望。
他没有解释，摸着被她打痛的那边脸对她微笑。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丢下他，在雪上留下了一行长长的足迹。
他回到小树林，挨在那棵银杏树下，把长笛放到嘴边，开始吹起无常虚空的歌调，陪她走在幽冥的路上。
有了永香花的庇护，她便可以投胎，下辈子当个精灵，不用再忍受地狱和轮廻的苦。
他在笛声中告诉她，生死，苦乐，聚散，流转不息。
他叮嘱她：“以后要好好的活，要幸福地活着。”
就像无数个歌台上，她唱完最后一首歌，在掌声中挥手道别，转身离去。纵有多麽的不捨，也总难免到了曲终人散的一刻。他没能一直陪她走到永远。
这时，蓝月儿回头看了他一眼。
“云傲天，对不起。”她对他说，深黑明亮的眼睛满溢着哀愁。
他微笑跟他挥手，望着她远去的依稀的身影。直到那个身影看不见了，他重又吹奏笛子，在笛声中回溯自己的一生。
他看到雅丝苪慈爱的脸庞熠熠闪光。
他看到蓓柔把一颗颗坠落的流星捡起来，花了许多个不眠的夜晚给她做了一条漂亮的被子。她帮他修补衣服，又陪他在蓝色峡谷受罚。
他懂了，蓓柔爱他。那时他竟不晓得这是爱情。他甚至切断和蓓柔之间的精灵密语，不听她的劝告离开乐城。
他看到出发往乐城的那天，雅丝苪的信使小凤凰阿芙罗在天空上拍着美丽的翅膀，对他说：“汝此行，将遭遇爱与死亡。”
他的命运早在那时已经写好了，他也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他在回溯中看到自己出生的那天。
他一直没能回溯这段记忆，而今他终于看到了。他看到他父亲是一个凡人，母亲是花开魔幻地的精灵，爱上了一个凡人，永远被逐出花开魔幻地。他出生之后，母亲把他带回去花开魔幻地，交给挚友雅丝苪抚养。
突然之间，他全都懂了。他是半人半精灵，终究摆脱不了人间的情爱。
他把永香花吐给了蓝月儿，便失去了精灵的永恆结界。他的灵魂永远自光明世界中遭放逐，徘徊在水草尽皆枯萎，也听不到乌鸣的湖边山丘。
他最后在笛声中看到的是雅丝苪。雅丝苪没有责备他，她望住他，哀伤的脸上留下了两行晶莹的泪水。
雪愈下愈大，他在风雪中禁不住哆嗦，照射在他身上的光亮渐次减弱，他变得微小，黯澹。
他终于吹断手中横笛，死在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
骏风嘶声哀鸣，摆动着头向后退，重又变回一匹有四隻金色蹄子的白马，柔软的白毛白得像雪。
那条小狗以为他睡了，用舌头拼命舔他的脸，想要唤醒他，他没醒。小狗觉得冷，鑽进他的斗篷裡，没有再走出来。
    一场大雪掩没了树林。他挨在树下，身上覆盖厚厚的雪，看来好像睡着了，却没有在张开眼睛。几颗晶莹的泪珠在他身边翻飞飘舞，宛如你最后的结界。
第五章 花开魔幻地 
4
那隻只有翅膀和乌嘴的小鸟陪她走在幽冥的路上，嘴裡衔着属于她的记忆。
她重又看到她在世上最后的那段日子。
她的身体愈来愈虚弱。她变瘦了，每天也掉一大把头髮，唱歌常常喘气。失去歌声，她也失去了力量，就连飞翔也变得迟缓。
她渐渐明白是燕孤行给她喝的那些红酒。可她一直执迷不悟，骗自己说，不是那些酒，不会是那些酒。
多少个夜晚，她孤伶伶坐在一片陌生的屋瓦上等待着鲜血的救赎，寂寞又荒凉，却一再对自己撒谎。她能不对自己撒谎麽？要是连燕孤行也要她死，她又为何贪恋红尘？
她本来可以跟云傲天去花开魔幻地，说不定她是有救的，但是，太迟了，她也没想过要走。
后来，她甚至把那些红酒当成水来喝，贪杯尽饮，直到她再也骗不了自己。
那个下雪的夜晚，她告诉云傲天，她不会跟他走。那时候，她心裡已经知道是那些酒。要她死的，不会是云傲天。云傲天要杀她，易如反掌。
她在那个荒芜的台阶上把燕孤行交托给给旦梦三，那时候，她从来没想过，爱情的孤寂与荒凉比当一个吸血鬼尤甚。她一直害怕那个光明的力量总有一天会带走她，黑暗的力量也会食尽她，她没想过会是燕孤行。毁她的，也只能是她所爱的。
那个夜晚，她煮了许多菜，在屋子裡和他吃着饭。她没吃多少菜，却喝了很多酒。
“我都变成酒鬼了。”她冲他笑笑。
“别再喝了。”他把酒杯从她手裡拿走，劝她说。
她突然被他这句话感动。他为甚麽要她别再喝？难道他后悔了？他还是爱她的吧？
她把酒杯抢回来，又喝了一口。
“为甚麽不让我喝？是你说喝酒对我是好的。”她苦涩地说。
“你最近瘦了好多。”他温存地看向她。
她喝着酒，缓缓地，慢慢地问他：“这些酒是谁给你的？”
他哑然吃惊，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过，无论我变成甚麽，你都爱我的吗？你明明说过的啊！”她忍不住掉下了颤抖的眼泪。
“这酒是救你命的！”他急切地说。
“救我命？”她用手指揩抹掉掉下来的眼泪。她的眼泪如今已经变成澹红色了。
“是一个叫唉果老的法师给我的。”他说。
“是他？原来他没死？”她终于知道了，她憎恨地咬牙。“我应该杀了他！”
“唉果老说这些酒是救你的，喝了这些酒，你慢慢再也不用吸血。”
“这酒是取我命的。”她惨然地笑笑。
“不会的！”他急得哭了。“不会的！”
“你为甚麽相信他而不相信我呢？难道我还会害你吗？你为甚麽不能像我爱你般爱我？”她苦苦地，凄凉地问他。
他看向她，惭愧悔恨。
“你都知道了？那你为甚麽还要喝？”他问她。
她哀伤地凝视他，嘴唇微颤。
“是你要我喝的啊！”她说。
她是曾经那样恨燕孤行。可是，后来她发现，是她对他的恨反使她离不开他，也更爱他。
她喝的明明是使她清醒的毒酒，她却不想清醒。她是这样绝望地爱着他，宁愿在爱恨裡跟他一起沉沦。
她也不恨唉果老。是唉果老让燕孤行骗她喝下这些酒，让她喝到了爱情的幻灭。
要恨就恨她的爱情担不起一个古老的盟约，永恆如梦，不过是镜花水月，自作多情。
她做累了吸血鬼蓝月儿，能够死在燕孤行手上，不啻是最好的结局。
第五章 花开魔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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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活了怕有六百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