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盟2花开魔幻地/张小娴

他任由思绪带领，有时从中间读起，有时又翻到前面去读。
    
    他看到那片宁静的山城裡，蓝月儿躺在她母亲白若兰的尸体旁边，喃喃唱着歌，那时她并不了解死亡，也不知晓自己的命运。
    
    他看到蓝月儿带着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一罐冰糖栗子，在饥荒与战乱中流浪，却一直坚持往西走，想要去寻找花开魔幻地。白若兰曾经读给她听很多关于花开魔幻地的童话故事，告诉她，花开魔幻地那儿住着很多漂亮的精灵，聪明伶俐又高贵，能做出最动人的音乐。
    
    “聪明伶俐又高贵！”他重複一遍，笑了。
    
    他看到蓝月儿误闯马戏团，遇到人贩子阎背香，阎背香打算把她卖到妓院去。蓝月儿后来杀了这个人，为那个救过她的鞦韆女郎复仇。她不屑吸这个人的血，把他留给一群吸血蝙蝠，她也放走了妓院裡那些可怜的妓女和受苦的动物。
    
    “杀得好！”他忍不住想。
    
    可他也看到蓝月儿潜藏的魔性在她杀阎背香那一刻开始慢慢滋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不管她曾经是个多麽善良的小女孩，她终归也是吸血鬼。
    
    后来，他看到蓝月儿上了那艘天鹅船。
    
    他看到蓝月儿十五岁那年全身的血几乎流乾，看到她摧毁山上教堂的圣徒像。直到这时，她终于知晓自己的命运。
    
    他看到她内心交战，看到她变了，变得孤独。
    
    他看到她利用蓝蝴蝶吸血。回溯到这裡的时候，他正好穿过漫长山坡上的野花丛。黄蝴蝶在花丛间飞舞，他把笛子放到唇边，手指抚过音孔，吹出一道轻快优美的旋律，黄蝴蝶纷纷栖息在他的笛子上，是一群善良的蝴蝶。
    
    然后，他看到蓝月儿在歌台上看到了那个脸上涂满油彩的小丑，她惊诧，心中翻起了辛酸的浪涛。小丑是她始终等待的人。她的命运这时又改变了。
    
    他看到蓝月儿在樱桃园杀了赤地。这事终于惊动了雅丝苪。
    
    他看到蓝月儿在歌台上唱着旖旎缠绵的情歌。
    
    蓝月儿唱歌的时候，他用笛子吹出同一首歌，就好像在歌台上为她和音的不是但梦三的七弦琴，而是他的笛声。
    
    在那短短的一瞬，精灵与吸血鬼，过去与现在，于漫漫时空中交错重叠。她呢喃的歌声宛如拍着翅膀的蓝蝴蝶，飞越时光扑向他，在他笛尖不停萦廻翻飞，缠绕住他的思绪。他的心思在她过往岁月和她的快乐于哀愁见流转，他的眼睛不能自已地一再凝视她深邃绝望的双眸。他似乎看见自己在一片荒芜幽暗的黑色沼泽裡，单独站在无数魅影间，但他自始至终一直站在阳光温煦的苍翠山丘上，这使他感到惶惶然。他勐地回头，手指在音孔上急速飞舞。终于流转形势，制住了她的歌声。
    
    笛声于歌声同时停歇，时光的那一头，歌台上灯火阑珊，那个美丽的形影含笑挥手，转身道别。时光的这一端，苍翠山丘上的夕阳斜照，时空陡然切换，云傲天深吸一口气，手指微颤，疲软，疲惫。
    
    他懂了。蓝月儿的歌声就是她的力量，却也是她的罩门。给她力量，也将毁掉她。他从中得知杀她的方法。
    
    他却也看到自己内心的神伤。
    
    愈是往她的过去看，怜悯的情绪愈是在他心中慢慢滋生，时而徘徊，时而停驻，波澜起伏。
    
    这种感情是他从未有过的，也行将终结。
    
    师傅派他来，就是要杀她。
    
    他抵达的时候，就是她的死期。
    第二章  歌声
    
5
    
    但梦三发现这个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花灯节过后不久，这人开始连续许多天儜立在歌厅后面对街的一个拐角，直到散场才离去。他看来是外地人，身穿一件老旧的灰披风，帽兜翻起，手裡拿着一根木杖，个头大，没有头髮，两颊凹陷，一脸络腮鬍，灰白的眉毛下面那双眼睛大而阴险，身上有一股慑人的气势，使但梦三没法不注意他。
    
    一天晚上，老傢伙终于进了歌厅。他买了一张站立的票，听完最后一首歌，没拍掌就离开。他那个样子完全不像是来听歌的。
    
    但梦三虽然只有二十四岁，却比别人活得漫长痛苦。他好像觉得自己已经活了五十年那么长。他生下来的时候，既不是男，也不是女，他是个阴阳人。这种痛苦使得他心境苍老疲乏，天性敏感，却也是这份敏感使他更能够用心眼去看人。
    
    他在天鹅船上长大，厨娘贝贝很疼他。天鹅船以前常常有很多搭便船的人，贝贝有一本酒后真言簿，记下了每个人酒后对她倾吐的真心说话。那些酒后真言比小说更曲折离奇。
    
    贝贝如今老了，做饭的时候，常常忘记放调味料，有或者只记得放调味料，把别的材料都忘了，但梦三却依然吃得津津有味。贝贝眼看这个孩子如此善良，于是比从前更疼他。她一生未婚，把但梦三看作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常常拉着他，在厨房裡读给他听那本酒后真言簿上的故事。这些荒诞的故事，使但梦三更确信，人心太複杂，也太难测了。他听的故事愈多，他的心眼也比别人清明。
    
    从他第一眼在歌厅外面看到老傢伙开始，他直觉这个人是冲着蓝月儿而来的。来者不善。
    
    一天晚上散场后，大家分乘几辆马车回去天鹅船，他没回去，而是跟踪那个老傢伙。
    
    他发现老傢伙一个人住在银杏街十号的安安旅馆。看到老傢伙上来阁楼之后，他走进去，租下老傢伙隔壁的一个房间。
    
    那天晚上，他不敢睡，坐在一张窄牀上，背靠着与老傢伙房间相连的一堵墙，静静地听着那边的动静。除了窗外偶尔的雨声和他自己心跳扑扑的声音，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那个老傢伙安静得像个死去的人。
    
    长夜漫漫，他皮鞋没脱，抱着两条腿，睁眼坐着，看了看这个昏黄寒酸的房间，想起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在外面过夜。他现在才知道他多麽想念天鹅船，多麽想念从船上舱房远眺芳心桥那些寂寞的时光。
    
    他看向窗外，窗外细雨绵绵，思念展开了濡湿的翅膀，在雨的那边飞翔。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想念蓝月儿。她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也是他对爱的全部的了解。他爱她超过他爱自己，爱得这样孤独却在心裡开出花来。
    
    雨下大了，须臾，晨光初露，他依然坐着，隔壁依然安静。到了黄昏的时候，他终于听到老傢伙打开门出去的声音。他连忙走下牀，离开房间，悄悄跟着他。
    
    老傢伙走路很快，他在雨中拼命跟着他，唯恐跟丢了。他估计的没错，老傢伙又回到歌厅对街的那个拐角。
    
    他躲在街道另一边的拐角监视着老傢伙，跟他隔着几十尺的距离。
    
    这时，一辆马车来到歌厅后台外面。马儿停步，车门打开，蓝月儿撑着一把猩红色的雨伞，缓缓从马车上下来。
    
    她看到他站在对街那儿。
    
    “梦三！”她喊他，向他藏身的拐角挥手，那双眼睛在雨中依然晶亮。
    
    他吓得一颗心差点跳了出来，担心她，也担心老傢伙看到他躲在那儿。
    
    她撑着伞朝他走去，把手中的伞挪到他头上，讶然问他：“你为甚麽不带伞？”
    
    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瞥了瞥另一边拐角，老傢伙不见了。
    
    “你两个眼肚黑黑的，昨晚没睡觉吗？”她微笑问道。
    
    “喔，没睡。”他声音微微颤抖。
    
    “你发抖了，快进去换衣服吧。”她冲他说。
    
    他和她走在伞下，几隻蓝蝴蝶在伞子周围飞舞，他的心一直在跳。
    
    走了几步，他眼角的馀光越过肩膀再度瞥向对街的拐角，那儿空空的。
    
    “你这样会着凉呢。”她掏出一条白色手绢替他擦掉肩膀上的雨水。
    
    他看向蓝月儿，红红的眼眶裡禁不住一股泪意。
    
    她皱了皱眼睛，脸上的微笑消逝：“这场雨下得真大。”
    
    突然之间，他全都懂了。她是他一直思念的人，是他所有思念的终点。她爱他，却是像妹妹爱着哥哥那样爱他。他转开目光，拼命憋住了眼泪。
    第二章  歌声
    
6
    
    连着几天，但梦三索性住在旅馆，每天悄悄跟踪老傢伙去歌厅，又悄悄跟踪老傢伙回来。他晚上坐在房间的牀上，累了也不敢睡，生怕老傢伙会在他睡着时外出去。
    
    一天半夜，他突然听到老傢伙离开房间的声音，他一惊，连忙跟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