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莺啭/海青拿天鹅

第90章


  顾铣身披裘衣坐在案前,闻言,眼也不抬。
  “我再坐片刻。”他淡淡道,说完,又低头阅卷。
  侍从深知顾铣脾性,不再劝他,行过礼,面带忧色地告退下堂。
  四周复而静谧。
  过了一刻,顾铣慢慢将卷上的几行看完,终于抬起头来。
  堂上一个人也没有,烛火静静燃着,旁边一只火盆中的炭火烧得正好,散发着桔红的光芒。
  顾铣转转头,舒展舒展颈背,目光却未离开案上,文书堆中,一封信函在露出一角。
  忽而再忆起几日前,顾昀临行时,曾在这堂上擦拭一副铠甲。
  “这是你父亲当年那副?”顾铣上堂来,看看那铠甲,向顾昀问道。
  顾昀颔首,答道:“正是。”
  顾铣笑了笑,拍拍铁甲上的鳞片:“记得那时,你父亲征鲜卑归来,正是意气风发,便制了此甲,用的是最好的精铁。”他看向顾昀:“不想,此甲头一回上得沙场,竟是披在了你身上。”
  顾昀低头看看那铁甲,淡淡地笑。
  二人在席上坐下。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顾铣倚着一旁的小几,忽然看着他,目光深邃:“你父亲做到这般成就时,正是那时征羯归来。”
  顾昀一怔。
  家人过来,在二人面前奉上水盏。
  顾铣挥挥手,摒退堂上众人。
  顾昀望着他。
  “我营中将才众多,如吕汜那等老成有谋之人亦不缺乏,甫辰可知我却为何单允了你?”待闲人退尽,顾铣手持水盏,话音不紧不慢。
  顾昀道:“叔父委昀以大任,意在多加磨砺。”
  顾铣神色从容,又道:“顾氏自随高祖而起,历经五世而未衰,甫辰可知其故?”
  顾昀答道:“顾昀世代为国喋血沙场,战功赫赫。”
  顾铣颔首,轻叹一声,正容看着他:“顾氏立身,乃在戎事。列代先人,每逢国难,必殊死以赴,方得今日。”说罢,他笑了笑:“甫辰可知,此番叔父遣你,到底是藏了私心。”
  顾昀浅浅莞尔,没有说话。
  顾铣饮下一口水,将水盏放下:“甫辰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些?”
  顾昀道:“叔父此言,乃为告诫昀勿忘家训。”
  顾铣笑了起来,忽然咳嗽几声。
  顾昀见状一惊,便要上前。
  “无事。”顾铣将他的手推开,却正容看着他,目光犀利:“甫辰,你启程之后,朝中精锐之师便被你带去半数。这些,不光叔父知晓,大长公主与陛下也都知晓,你可明白?”
  ……
  大长公主么?顾铣望着案旁的烛火,思量起那时顾昀的神色。
  顾昀面容沉静,颔首应下,未多言语。
  起身离开的时候,面上却浮起些犹豫。他看看手中的铁甲,目光移向顾铣,低声道:“我父亲制此甲时,就是他走那年,可对?”
  顾铣看着他,唇边露出一丝苦意。
  他微微颔首,片刻,却道:“你父亲抱负比叔父要大,叔父从来比不得他。”
  想到这些,胸口突地一紧。
  顾铣低头猛烈地咳嗽起来,手臂紧紧支在案沿。
  声音惊动了侍从,急忙过来给他扶背。
  顾铣咳了好久,方才缓过劲来,待重新坐稳,已面色苍白。
  侍从扶着他,忧心忡忡:“主公自从出征,咳嗽愈剧,如此下去怎得了?”
  顾铣唇边含笑,摇摇头,却伸手从书册堆中抽出那信函,扔到火盆之中。
  炭火正红,没多久,函上的薄板就冒起了轻烟。火苗从底部舔上来,木函面上,“大司马亲启”几个秀致而有力的字迹渐渐被吞噬,没在浓黑的烟火之中。
  皇帝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无力。
  眼前的烛光已不甚明亮,他却仍觉得刺目,不由地眼睛微微眯起。
  他觉得榻旁有人,稍稍侧头,一个身影在淡淡的烛火光中清晰入目。姚馥之伏在案上,露着半边睡颜,内侍石青色的衣袍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头仍有些发沉,皇帝收回目光,片刻,支撑着起身。
  “陛下!”一名宫人正好端着药碗进来,见皇帝清醒,面露喜色。
  馥之被声音吵醒,睁眼抬头,与皇帝的目光正正相遇。
  不等她起身查看,外面的徐成已闻声赶来,见皇帝坐起,欣喜不已,激动地与众人上前叩拜:“陛下洪福!”
  皇帝看看他,却问:“丞相何在?”声音出来,犹带着虚弱的沙哑。
  徐成忙道:“丞相与御史大夫等人正在前殿。”
  “传。”皇帝靠在宫人叠好的软垫上,简短地说。
  徐成一怔,正想说些什么,看到皇帝苍白而阴沉的神色,不敢违抗,应声下去。
  皇帝闭起眼睛,靠在软垫上一动不动,任由宫人为他加上衣物。
  馥之立在一旁,看着宫人们忙碌,只觉进退不是。
  正尴尬间,忽然,她的袍角被人在后面扯了扯。
  馥之回头,却见是个少年内侍。
  那内侍不动声色,朝殿外一指。
  馥之会意,随他在鱼贯进出的宫人们遮掩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殿外,徐成正在等候,与他站在一处的还有一名六旬老者,从衣饰上看,当时个的身份不低的医官。
  “此乃袁医正。”徐成对馥之道。
  太医署的一些名字,馥之并不陌生。这位袁医正,据说是太医署最德高望重之人。
  “袁医正。”馥之向袁医正一礼。
  袁医正看着她,手收在袖子里,面无表情。
  自皇帝昨日清醒,就听说了皇帝摒退太医,只让一名内侍看护的事。当时他就觉得荒谬不已,堂堂太医署的上百号医官,在皇帝眼竟不如一介内侍信得?
  袁医正将馥之上下打量,只见此人相貌甚为秀美,体态可怜。再看徐成对他行礼的恭敬,袁医正心中即刻想到了原因。
  “陛下欲召见丞相,请袁医正入殿内勘察陛下病情。”徐成对袁医正恭声道。
  袁医正颔首,目光却仍留在馥之身上。
  “哼。”片刻,他瞪了馥之一眼,拂袖而去。
  馥之站在原地,啼笑皆非。
  徐成却似无所觉,转向馥之:“陛下如今醒转,可还须服药?”
  馥之点头,道:“还有一服,过后便可换下。”
  徐成莞尔:“有劳夫人。”说罢一礼,便要转身往殿外走去。
  “常侍且留步。”馥之出声道。
  徐成回头。
  馥之面带忧色,犹豫片刻,向他问道:“不知鲜卑现下如何?”
  徐成稍稍环视周遭,低声答道:“鲜卑来势甚猛,陛下晕厥前,已遣骑郎将顾峻领京畿戍卫连夜赶往三百里外雉芒关御敌。”
  断缰
  一堆堆篝火在野地里熊熊燃起,成千上万地铺摊开去,似乎能把黑夜也映作白天。
  军士们围坐在篝火旁,造饭歇息,无人喧闹。
  “三日缩作两日,这般赶路,说话也懒了。”曹让在各处营地转了转,颇有感慨地对一旁的谢臻笑道。
  谢臻闻言莞尔。话虽如此,他这几日跟随着,所见所闻,顾氏治军严明之名果真名不虚传。他望向远方,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心里却知晓再走不到百里,就能看到京城了。
  “待打过这次,爷爷定要睡他个三天两夜!”这时,余庆走过来,压下一个哈欠,赌咒般道。
  曹让转头看到他,讶然:“你不在将军帐中,来此作甚?”
  余庆没好气,哼哼道:“被支走了。”
  谢臻眉梢微扬,望向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营帐,只见两名卫士立在门口,一个布衣打扮中年人正掀开帐门入内。
  “那是……”曹让觉得那身影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余庆却看看谢臻,笑笑:“谁知道。”
  帐中灯火微动,映在来人面容谦恭的脸上,更显昏黄。
  “见过公子。”他面色和顺,向端坐案前的顾昀长揖一礼。
  顾昀看着他,面色沉静,没有接话。
  何万不以为忤,开门见山道:“公主得知公子回京,欣喜万分,命小人迎候在此。”
  顾昀唇边浮起一抹冷笑,淡淡道:“母亲可有话?”
  何万微笑:“公主言,公子救得京城乃无上之功,特遣小人前来相贺。”
  顾昀闻言,无所表示。
  何万道:“公主还命小人将此物交与公子。”说着,递上一只木盒,打开,置于顾昀面前。
  顾昀视去,盒中,一截镶着宝石金扣的皮带映入眼中,似乎已多年呢无人动过,皮质有些霉迹,饰物也已经暗哑无光。
  一股莫名的预感悠然而发,顾昀看向何万。
  何万正容,缓缓道:“此乃十年前,先公出事时所用的缰绳。”
  顾昀心中一惊。
  何万面色平和,道:“此带乃先公返朝时,先帝所赐,少府打制,精美绝伦。先公那日驰骋,坐骑突然癫狂,缰绳断裂,先公是以摔下。”
  顾昀盯着那缰绳,片刻,缓缓拿起。
  只见断口正是两缰的交叉处,固定的金饰已经扭曲,却仍能看清铆接处平整的切口。
  何万道:“公子亦知晓,少府所造之物,以工艺精绝闻名,这般断口,非人工不可为。当年先公出事之后,先帝以渎职之罪将在场从人全数处死,却只字不提缰绳之事,若非公主暗中打通关节,此物亦已被焚毁。”
  顾昀目光深沉纠杂,好一会,把缰绳放回木盒,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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