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莺啭/海青拿天鹅

第94章


馥之入内,只见里面灯火明亮,显得十分空旷。
  正中一张木榻上,皇帝坐下。徐成上前,欲替他解金甲,皇帝却一挥手,只将头盔脱下,交给他。
  “朕要施针。”他吩咐道。
  徐成应下,朝馥之投来一眼。
  馥之走上前去,向皇帝行礼。
  “不知陛下何处不适?”她问。
  “头有些疼。”皇帝道。
  馥之颔首,将他面容细辨。儿臂粗的蜜烛静静燃着,只见皇帝面色苍白,眼睑下泛着青黑的阴影,却不见一丝疲惫之色。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似心思不辨。
  “请陛下赐脉。”馥之垂眸道。
  皇帝伸出手来。
  馥之将手按在他的腕上。
  “陛下。”这时,徐成走过来,微笑着奉上一只药碗:“这是陛下命侯夫人备下的药。”
  皇帝看了看他,将那药碗接过。低头看去,棕色的药汤蒸蒸地冒着热气,荡漾地映着烛光。一抹弧度忽而浮上他的唇角,皇帝没有饮下,却忽而抬起眼睛,徐成不及收回视线,与他正正对上。
  徐成忙垂下眼睛。
  “朕记得你是淮西人,少时受韦氏余党株连,阖族之中独你一人得免。朕还记得,你是定康五年随的朕?”皇帝话语不疾不徐。
  徐成微怔,答道:“正是。”
  皇帝颔首,继续道:“那时朕还是太子,有八年了吧?”
  徐成莞尔:“正是,有八年又三个月。”
  皇帝目光渐深:“你们等得八年又三个月,却等不得多一刻么?”
  徐成一惊,未等他抬头,已经被身后两名侍卫按下,反剪住双手。
  “臣不明!”他惊恐地望向皇帝。
  皇帝神色平静,看也不看他,却转向旁边同样满面惊诧的馥之,笑了笑:“夫人可是也不明?不若将那碗中之物查验一二。”
  馥之疑惑地望着他,看看徐成,伸手将那药碗取过来。
  药汤仍温热,馥之闻了闻,又将指头蘸一点入口。
  心头忽而一阵。这方子是馥之多年所用,那味道早已烂熟。如今这汤药,除了她配入的药材,还多了一味,不甚明显,却藏着诡异,足以教馥之浑身血液凝起。
  皇帝深吸口气,笑容冷下:“如今情势,朕本不欲动手,却是你们迫人太甚!”说罢,转向侍卫,淡淡道:“将徐成拘下,与偏殿药僮一并交与廷尉署。”
  侍卫应下,就要将徐成拉走,才动手,却猛然闻得一阵磔磔的笑声,由低渐高。徐成抬起头来,由着侍卫拉扯,却看着皇帝,仰面摇头而笑:“可惜我终未报得大司马大将军之恩!何辜!何辜!”
  馥之猛然惊住,听着那犹在大殿中回荡的声音,面色渐渐发白。
  开朝以来,有大司马十数人,而得冠以大将军之号的大司马只有一人,就是顾昀的父亲顾迁。
  她看向皇帝,他盯着殿外,神色依旧平静,嘴唇却紧紧抿起。
  脑中轰轰地响。
  许多自己曾经想不明白的事,如今一下连了起来。大长公主为何费尽气力将她送入宫中救皇帝,徐成为何处处相助……人人皆是棋子,下棋之人,精心地布下一条线,而线的两头,系着皇帝和顾昀。
  皇帝转过头来,看着馥之,片刻,道:“甫辰握虎符,领了五十万大军前来,就在城外。”
  馥之深吸口气,强自镇定地望着他的眼睛:“甫辰为人纯正,必无叛逆之事。”
  皇帝苍白的唇角勾了勾,忽然从榻上坐起,望望外面,神色莫测。
  “夫人可欲随朕前往一观?”他低低道,说罢,忽然扯住她的手臂,朝殿外大步走去。
  馥之踉跄几步,顾不得臂上的疼痛,向皇帝急急道:“陛下与他少年结谊,许多年来,可曾见他有异?陛下当信他!”
  未出殿门,忽然,一声惊叫传来。
  “陛下!”一名侍卫奔过来,匆匆走进来:“徐常侍坠城!”
  馥之睁大眼睛,只觉身上的血气似瞬间被抽干。恐惧袭上心头,她再顾不得许多,向皇帝大声道:“此事考的是他,又何尝不是陛下?!”
  话音未落,却被一阵鼓角声没去。
  各处城门上齐奏的得胜乐,由远及近。京城之中,正闪起起无数星斗般的亮光,汇集起来。各家百姓纷纷从宅中出来,涌向城门,手中的灯笼将笔直的大街照得明亮,口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却只有三个字,隐约可闻。
  “大将军!大将军!……”
  馥之僵住,抬头,火光中,皇帝昂首望着前方,眉间的轮廓隐没在交错的光影之中。
    得胜
  乐的声音阵阵传来,城墙下,军士的人影仍奔走纷杂,火把光汇得如燎原一般。
  “我部在往承光苑附近遭遇一路,斩获三千余。”中军的一处火堆旁,曹让向顾昀禀道。
  顾昀立在地图前,盯着上面的标示,覆着重甲的身形在地面上中投下一片宽阔的阴影。
  “雉芒关可有传报?”他问。
  曹让道:“如将军所料,贼众大部溃往雉芒关,我师先一步占得,正与追袭骑兵合围。”
  顾昀颔首,片刻,抬起头来。
  “传令,”他拿起头盔,沉声令道:“务必全歼。”
  曹让朗声应下,向顾昀一礼,转身退去。
  空气中混着泥土和火烟的味道,远处,得胜乐的声音正阵阵传来,愈加清晰。顾昀抬头望向城门,烽火已经灭去,只余一道淡淡的轻烟,离了火把光照,即无影无踪。
  “将军!“这时,身后传来余庆的声音。顾昀回头,只见他匆匆走到跟前,道:“有人求见将军。”
  “何人?”顾昀问。
  余庆面上却有些犹豫,低声禀道。“绿芜。”
  顾昀讶然,望望远处,沉吟片刻,颔首:“领来。”
  余庆应声退下,不久,从远处引着一人走过来。只见那人一身布衣,身姿纤纤,待至跟前,她撩起面前的羃离,正是绿芜。
  “婢子拜见公子。”见到顾昀,绿芜双目中不掩欣喜,忙伏地跪拜。
  “免礼。”顾昀看着她,问:“你怎来此?”
  绿芜起身,望着他,眸中掠过一抹柔色。“婢子来禀夫人之事。”片刻,她微微垂下眼睑,轻声道。
  顾昀一怔,盯着她,目光凝起。
  呼喊声在城下传来,渐渐齐整,如波浪般阵阵传来。明灯汇集一片,从城楼上望去,夜色几乎被驱散。
  “陛下!”一名将官匆匆走来,向皇帝一礼,声音洪亮道:“贼众已溃往北方!”
  馥之感到臂上的力量似倏而一滞,抬眼,却见皇帝瞥着自己。
  “可知人数?”片刻,皇帝不着痕迹地松开馥之,转向那将官。
  将官禀道:“约五万余人。”
  皇帝颔首:“知晓了。”
  将官没有退下,少顷,又道:“陛下,百姓涌向应天门,京兆府来问,可要清散?”
  皇帝没有理会,看着远处的光亮,过了会,却忽而将视线移到一旁。
  馥之一手扶着臂,满脸戒备地盯着他。
  “不必。”皇帝道转头,理理身上的金甲和佩剑,淡淡对近侍道:“将夫人带回。备仪仗,朕亲自往应天门。”说罢,不再看她,大步朝城下走去。
  “……三日前,婢子返大司马府中取些遗留之物,听家人说,夫人往宫中见姚美人,已有数日。”绿芜向顾昀娓娓道。
  顾昀望着城墙那边,没有言语。
  “你的意思,如今她还在宫中?”片刻,他低声道。
  绿芜颔首,双目含忧:“婢子前日返乡中探望母家,离开时,夫人仍未归来。”
  顾昀看向她:“可有她消息?”
  “尚无。”绿芜小声道,却看看他,神色间似有犹豫。
  “甚?”顾昀看着她。
  绿芜轻轻咬唇,望着顾昀,轻声道:“坊间近来流传一事,说陛下身边有两位姚美人。”
  军士马匹的声音仍喧嚣,疾风掠过,地上的绢图在石镇下掀着一角,似乎在极力挣脱。
  绿芜微微抬眸,顾昀仍侧着脸,篝火的光亮影在他的眉间,不辨表情,却似沉沉地透着犀利。
  城门上的乐声倏而又奏了起来,伴以钟鸣,似乎变得更加洪亮了。
  “将军!”余庆跑过来,向顾昀大声禀道:“陛下亲临承天门!”
  顾昀转头看看他,少顷,又望向承天门的方向,点头,沉声道:“知晓了。”说罢,将头盔戴起,朝前方走去。
  绿芜睁大眼睛,急忙跟在后面向他道:“公子切不可只身入城!”
  顾昀停住脚步。
  “我记得,你是在我母亲再嫁前几月入的府?”少顷,他转过头来,忽然道。
  绿芜一愣。
  顾昀深吸口气,看着她,语声和缓:“这些年来,你虽得我母亲诸多交代,可你做事尽心,我心里亦是明白。如今你既已放出,便不必再听由谁人,回去吧。”
  说罢,他再不看绿芜,回身继续往前。
  “那女子是何人?”马前,顾昀正要踏上马镫,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
  顾昀回头,谢臻正站在身后。他身上仅着便袍,手里握着剑,衣服上染着战场的泥灰和血污。顾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抹戴着羃离的身影仍立在那里,似怔怔的一动不动。
  想起刚才的一番话,心中不禁生起些喟叹。顾昀转回头来,道:“从前的家人。”
  谢臻看看他,没有说话。他望向城门上刚升起的彩幡,火把的余光黯淡地照在他的侧脸上,俊雅的轮廓间仍不见一丝疲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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