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莺啭/海青拿天鹅

第95章


  “陛下到了?”片刻,谢臻问。
  顾昀颔首:“正是。”
  谢臻看向他:“将军欲如何?”
  顾昀望望天色,伸手整理马背上的鞍,道:“城中传谕,陛下将亲临承天门,我须往见。”
  谢臻笑了笑,火光中,呼出的白气淡淡散去。
  “我想起前朝一事。”他缓缓道:“卫明帝时,有大将楚食其。明帝幸骊山别宫,匈人来袭,食其及早得信,未经传召而领兵往骊山。明帝得救,却从此深疑,未出一年,食其获罪入狱。”说着,谢臻看着顾昀:“今将军无朝廷传召而私持虎符回师,此事公之于众前,楚食器之险,于将军不过百之二三也。将军虽有百战之勇,一旦入城,即为鱼肉。”
  顾昀回视他,神色不改。
  “陛下不是卫明帝,”他冷笑地转过头去,将鞍上皮带拉紧,不疾不徐道:“我亦不是楚食其。”
  谢臻闻言,眉头皱起,忽然一把扯过他的肩膀。
  “她在城中!”谢臻盯着他,声音低低,似压抑着怒气:“你若不测,她将如何?”
  顾昀看着他,唇边微微弯起。
  “正是她在城中,我更该去。”顾昀淡淡道,说罢,用力挣开谢臻的手,上马高声一叱而去。
  开道的吆喝声在熹微的晨光中响起,华盖龙幡拥着皇帝的御驾在大街上出现,
  涌上大街的百姓望见,连忙伏拜。仪仗来到,只见身姿魁梧的执金吾缇骑和持戟卫士皆服色鲜亮,中间,皇帝骑在马上,清雅的面容与一身金甲相称,更添英姿勃发。
  皇帝身覆战甲亲临,百姓愈加鼓舞,口称万岁,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皇帝目不斜视,走过在街道两旁密密麻麻跪拜的人群,径直往应天门而去。
  城门前,卫士早已清道戒严。御人引着皇帝的马走到乘石前,两名内侍连忙上前,欲将皇帝搀下,皇帝却挥开他们,自己就着乘石下了马。
  “陛下。”光禄勋卿审琨来到,向他一礼。
  皇帝看看他:“齐备否?”
  审琨道:“已齐备。”
  皇帝颔首,望望城楼,迈步登阶上去。
  才走几步,一名内侍忽而匆匆来报,说御史大夫郭淮求见。皇帝微讶,停住步子。
  “传来。”片刻,他说。
  内侍领命下去,不久,郭淮一身朝服,由内侍引至皇帝面前。
  “臣拜见陛下。”郭淮领着下拜道。
  皇帝看去,只见他面色虽疲惫,鬓发却丝毫不乱。皇帝望望天色,又看向他:“卿忙碌一夜,当好生歇息,缘何未诏而至此?”
  郭淮向皇帝再拜:“社稷忧患,臣不敢安睡。”
  皇帝看着他,神色无波。
  “卿未闻得胜乐?”过了会,他唇边扬起一抹微笑:“忧患已解。”
  “未解。”郭淮抬起头,望着他,低声道:“陛下可还记得大司马大将军?”
  皇帝笑意停在唇边,看着郭淮,双眸中的神采渐渐深沉。
  郭淮垂下眼睑。
  “尔等暂退下。”少顷,皇帝转头,对身旁的审琨道。
  审琨应声一礼,瞥了瞥郭淮,领着左右从人回避开去。
  四下已无旁人。
  皇帝立在阶上,目光斜来。
  郭淮垂拱道:“忆昔,大司马大将军破虏凯旋时,京城百姓燃灯庆贺,三日不辍。不知陛下可忆起?”
  皇帝声音缓缓:“自然记得,故大司马大将军乃我朝首屈之勇将,惜英年早逝,天下为之扼腕。”
  郭淮不慌不忙:“然陛下可知其早逝因由?”
  皇帝看着他,没有答话。
  “卿何意?”
  “当年先帝令击鲜卑,得胜后,大司马大将军握京畿及边戍重兵,权倾朝野,内外莫有敢逆者。先帝深忌,故设计除之。”郭淮看看皇帝,正色道:“如今城外之势,与昔日几无所异,其意不得不防,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仍未开口,双眸在熹微的晨光中愈加深黝,目光平静而莫测。
  城上的得胜乐仍在奏着,似不知疲倦,钟鼓的声音传来,格外响亮。
  “陛下!”这时,一名将官从城上下来,向皇帝一礼:“城下军士已列队完毕,请陛下登城楼。”
  皇帝朝那将官一颔首:“知晓了。”
  将官应诺退下。
  皇帝深吸口气,抬头望望城楼,片刻,转向郭淮。
  郭淮仍正容,稳立如松。
  “卿自为御史大夫以来,寡言淡泊,中庸克己。”只听皇帝忽而开口道。“今日来此,是母后之意,可对?”
  郭淮心中一提,抬起眼,只见皇帝直视着他,笑意渐冷:“烦卿转告母后,天下是朕的,任谁人也拿不走。”说罢,他扶扶腰间佩剑,转身登上阶梯。
  东方已露出了一片水色般的明亮,淡淡的雾气中混着烟火的味道,在晨风中缓缓飘散。
  号角声在城墙下低低鸣起,士卒军马已集结成阵,从城楼上望去,只见队列方正,几乎望不到尽头,各色旌旗迎风张起,上面的神兽威武可辨。
  那个金黄的身影甫一出现在城楼上,军士们振臂欢呼,一时间,声音汇聚如海。
  皇帝昂首立在雉堞前,城上火炬的光辉将他身上的金甲映得光亮耀眼。军士的声音愈加热烈,他唇边带着微笑,目光直直落下,看着阵前一人。
  顾昀骑在马上,身上沉重的铁甲染着战场的血污和烟尘,身形在晨曦中显得愈加高大。
  二人隔空相对,视线隔着薄薄晨雾,各显黝黯。
  “陛下。”审琨走过来,向皇帝问道:“启门否?”
  皇帝唇间微微紧绷,仍望着前方。
  审琨见皇帝不开口,迟疑片刻,正要再问,这时,卫尉卿褚英忽而走了来。
  “陛下!”他向皇帝一礼,递上一份木函,急促道:“吕汜急报,大司马病危,零陵已为叛军所占!”
  角抵
  “……为众军士置帐,赐每人肉食二斤,酒一斛。”帐中,余庆阅着手中的文书,啧啧笑道:“众弟兄听得早乐跳了,只是我等有五十万军士,岂非搬空京城?”
  话音落下,却无人回应。
  顾昀坐在案前,看着地图没有作声,下首处,谢臻面无表情,正闭目养神。
  余庆讪讪,尴尬地收起笑容。大司马病危,零陵失守,皇帝观礼之后,即在城楼上传谕来,命大军就地休整,隔日回援。此事急迫非常,顾昀休息也顾不上,待大帐搭起,即刻与众将商议往零陵之事,才散了,就一直坐在案前看地图。
  “小子胡言。”曹让往余庆后脑上拍一记,道:“这些本是军需,你以为府库是白设的?”
  余庆不好意思地笑。曹让看看顾昀,告礼说去巡视,扯着余庆出去了。
  帐中一下变得静悄悄的。
  片刻,顾昀抬起头来。他稍稍地活动脖子,看向谢臻:“那急函是你的意思?”
  谢臻眼皮微动,却没有睁开,片刻,缓缓开口道:“是大司马的意思。”
  顾昀看着他,没有言语。
  “大司马手中并无多少兵马,本是撑不得许久。”谢臻继续道,停了停,他唇边浮起浅笑:“将军果不须入城,大司马算得正好。”
  顾昀未接他的话,道:“使君欲留京中,今日便可离开。”
  谢臻睁开眼睛,看着他,神色平和:“正是。”
  顾昀目光停留片刻,正待再开口。这时,帐外忽而传来些说话的声音。
  帐门被撩起,余庆走进来,神色不定,口齿也有些结巴:“将、将军,大长……”
  “甫辰。”他话音未落,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大长公主头戴羃离,轻纱撩起,露出精致的面容。
  余庆满面通红,看向顾昀,似为难不已。
  顾昀坐在位子上,纹丝不动。
  他看看大长公主,冷冷地扫一眼余庆:“下去。”
  余庆如蒙大赦,立即一溜烟地出了帐外。
  “要见甫辰可不易。”大长公主弯唇笑道。不待顾昀回答,却看向下首的谢臻,语声轻缓:“想来,这就是闻名天下的明珠公子了。”
  谢臻起身一揖:“承谬赞,颍川谢臻见过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嫣然一笑:“公子果名不虚传,何以自谦。”
  谢臻莞尔,向她再礼:“臻暂告退。”说罢,离席往帐外走去。
  看着帐门重新放下,大长公主笑意不减。
  “东洲明珠西京玉。”她看向顾昀,缓缓道:“依我看来,谁人也不及我儿。“
  顾昀无动于衷。
  “母亲来作甚?”他淡淡道。
  大长公主看着他,笑意渐渐敛起。她走上前,与顾昀隔案对坐。
  “你要返回援零陵?”她问。
  顾昀料她是此问,颔首:“然。”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似叹似怒,低低道:“怎如此不听劝?”
  顾昀神色不改:“母亲欲我如何?”
  大长公主双目深远,注视着他,片刻,道:“我知晓甫辰想说甚。母亲说再多,也不过是为权势,可对?”
  顾昀神色沉静,没有说话。
  “甫辰啊,”大长公主一笑,缓缓道:“权势有何不好?你父亲拼搏一生,为的无非是这二字。”她目光流转,看着顾昀的眼睛:“甫辰亦是一样,与馥之离离合合,左右不过是上位者一句话。听命于人总不那么好受,不是么?”
  帐中一片寂静,风在外面刮来,帐顶“呼呼”地响,光照在二人面上变幻交错。
  “馥之入宫,母亲出了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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