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世界漫游指南/白饭如霜

第17章


  但是,这个公寓里的任何成员,从外界买来任何电子设备,都一定会先交给一楼C座的管也。他能够把单一计算器改装成完美PDA,也可以把验钞机改装成一只电吹风,因此大家可以选电子设备店里最便宜的东西买,回来后再告诉管也自己真正的需求。偶尔他也会玩得过头一点,比如上次我买了一个剃毛器,他半路上截住我,站在那里把玩了一阵后,我回家发现自己手里拿了把五四式手枪,连子弹都装好了——就算朋友不做,也不用这么明显地暗示人家自绝吧。
  给他一把这样的锁,结果会变成一整套的电子机关,打死也不会原封不动就用上。
  这么低创造力的事,会做的只有人类本身。
  因此,是真正的人,锁了恺撒的门——黑格尔的门——香奈尔的门。
  所有人的门。
  为什么。
  我霍然掉转头,望向阳台罩上那个大洞,外面空地上的喧嚣动静越来越大,不祥之至的预感牢牢锁住了我的后脑,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惊呼:“这里打不开。”
  我抢到门前,侧耳倾听,门外有几个人在紧张交谈,声音非我所熟,不属于任何公寓成员,语速亦极快,模模糊糊听不清楚,我整个耳朵差不多要和门融为亲密一体了,都只猜出几个字,“失踪”……“看不到”……“追”……
  然后一声巨响,震得我从门上飞了出去,撞到客厅中间的隔间屏风上,和着一整幅沙场秋点兵图,摔个大马趴,门外骤然高声叫道:“有动静。”
  在地上发了半天晕,我省起刚刚那阵巨响,很明显是子弹打在门锁上,可怜好好一把密码锁,死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这阵后知后觉过去,好几个人已经破门而入,正虎视眈眈看着我。
  有男有女,个个身形剽悍,穿着划一,都是黑色制服,腰间手上,全副武装。站在最靠前的一个男子,手上戴着相当显眼的异形戒指,戒面上有三颗镶钻的星星,不知道代表什么意思。他很显然是首领,进门后命令其他人四处检看,无果后便把围拢来,也不问话,蹲下把我上上下下一通好摸,我心想你摸一个大男人到底有什么乐趣,不如请旁边那位女士动手,虽说眉头眼角的杀气重了点,但皮肤雪白,嘴唇鲜红,仍然是美人。
  摸完他表情微有诧异,说:“人类。”
  其他人全不相信:“不可能。”
  那位杀气腾腾的女士尤其反应激烈:“这座公寓里每户住客,都是罕见的非人品种,从来没有人类出现,何况一个月前这里已经被军方彻底封锁,出入都在监控下,他是人类,怎么跑来的。”
  问得句句在理,但是人类的道理,常被证明是无知的延长版,我干脆不吭声,呆在地上把四肢放松,看他们如何解决这个身份定位问题。
  谁知我的愚蠢和自大紧随时代步伐,完全没有人后,人家压根就没有把我看成一根葱,只见那位戴三星戒指的首领走到阳台边,看了看外面,冷静地说:“所有非人都逃出去了,正在空地聚集,普通军力已经不凑效。”
  从腰间拿出一只看起来好先进的通讯器,呼叫:“G市非人公寓发生大规模逃逸事件,请派遣高等级猎人增援。”
  得到答复后干脆利落一挥手:“把他带出去。”
  没奈何,我给人拎将起来,跟只麻布袋似的半拖半拉,拉到公寓大门口,全体人员停下脚步,首领示意大家以扇形散开,他身先士卒在最前面,拎我那位五短身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感觉上是个新手,又激动有紧张,身体都在发抖,我给他抖得难受,乃好心劝慰:“别慌,除了施瓦辛格脾气比较坏以外,其他人都是一等一的良民,不会伤害你的。”
  大家闻言,纷纷停下脚步,回头把我瞪着,那神情的意思大概是:“咿,这个品种的猫会讲话耶。”
  要是我发现一只猫会讲话,首先就要问,猫粮和老鼠,到底哪个比较好吃,其他人显然都比我有志气,看首领一个箭步冲过来,罗盘大的脸差不多要贴到我鼻子,厉声问:“你认识他们?”
  要是我不认识他们的话,过去十年的日子,还真不知道怎么混过来。
  因此我很诚实地点头,他不放心,追问一句:“你和他们很熟悉?”
  我继续点头,补充道:“邻居来的。”
  说完这句话,我发现首领脸上出现一丝诡秘而熟悉的微笑。
  以前我在某些小公司混饭吃,当某个项目出现大纰漏,或者一笔款子莫名其妙消失,所有人都声明自己清白无辜的时候,我就会看到某个老板看着我,露出诸如此类的微笑。然后我就倒大霉。
  果然首领也非特立独行之辈,转身对他的同伴说:“拿他打头阵。”
  把我一提,递给现在站在最前的那位女郎:“菲菲,你注意他。”
  菲菲没有接过我,她微皱眉头:“鲒森,他是人类,即使认识这群非人,也不至于为此牺牲性命,我们不能拿他冒险。”
  牺牲性命?喂,要不要这么严重啊,就算他们不是人,你们是人——好吧,我们是人,最多也就是生活习惯不合,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但是没有人在开玩笑。
  鲒森冷冰冰地看着我,那眼神绝不像是在看一条活的生命,更接近是看晚饭前的一块生牛排,对血的嫌恶中夹杂着对肉的欲望。
  他慢慢的说:“这批非人的异能,我们手头没有任何资料,危险到什么程度,不能预估。”
  “但是,无论哪个种族的非人,都有一个特点,到现在为止,没有发现例外。”
  他们绝不会随意伤害不相干的人。
  更不会伤害朋友。
  被隆重宣布为非人的朋友之后,我有几秒时间愕然,再有几秒时间感动,电光石火之间,已经被推上战斗第一线,角色是炮灰。
  一出公寓大门,空地上场面便一览无遗,公寓邻居们都聚集在一起,听到异声,齐齐注目过来,我看到如许多熟悉面孔,一时忘形,兴高采烈举手招呼:“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声音投入空气,如心灵投入一段无望的爱情,得不到半点回音。
  一张张面孔看过去,香奈尔,睁大双眼你要追寻什么,贝多芬,怎么样的坏消息耷拉了你耳朵,施瓦辛格,倘若手里有一根叉棍,你要把整个地球撬个前滚翻么?还有小二,一天到晚和我厮混的小二,连续瞪了八次,我才反应过来,那毫无表情站在群众最前面的人,所有的手臂摆脱了隐藏的命运,几十块肱二头肌都膨胀得相当愤怒,半点没有平时的风范,却正是他本人。
  进攻方突入后,并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而是谨慎地停了下来,两在前,两在侧,一人殿后,进可攻,退可守,端的是训练有素,而我的位置,比所有猛士都靠前,乃是孤零零地悬在两兵之间,暴露于一切可能存在的火力之下。
  被人出卖或利用,乃是生而为人必然要有的经验,相当于吃饭买单,睡醒离床,倘若想得开一点,还要感谢上帝赐予你一定的用处,不至于哭着喊着求人用,人家还嫌你尺寸不合要求。
  但是,我的确不大习惯,这群邻居看我的眼光,居然也如看一头陌生的羔羊,兀自进了屠场。
  清了清嗓子,我朝小二招招手:“小二。”
  小二神色严厉地注视我身后,八风不动,当我透明兼失声。
  我鼻子一酸,转向麦当娜:“小麦……我新买了条牛仔裤……”
  麦当娜的表情我看不大清楚,他还是一如既往戴墨镜,但从墨镜所对方向,他压根就没注意到我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恺撒……”
  “易牙……”
  “黑格尔……”
  “鬼谷子……”
  呼喊的声音回荡,越来越心虚,最后化为喃喃,每一个名字从舌尖吐出,一个希望就这样破灭。回忆虚幻飘摇,现实冰冷高大,PH值小于七的感觉强烈到要把整个鼻子变成一颗腌话梅,我没有把它揪下来嚼成碎片是因为不敢去面对。
  很多事情,你不哭出来,它仿佛就不能真正伤害到你,做这个做那个,时间慢慢流逝,最强烈的冲击化做不存在的假象,一点点消解。
  唯一不要哭。唯一忍住不要哭。
  只要第一颗眼泪冲出眼眶,一切信心便告摧毁,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你暴露于挫败和伤害之下,比一根沉于弱海的稻草还轻,比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还狼狈。
  作为一个失恋经验无比丰富的高龄未婚男性,相信我,我已经无数次经历这一时刻,应对的方式有跑十公里然后昏过去,吃到撑死然后昏过去,故意找人吵架然后被人羞辱得昏过去,吃大剂量安眠药调好华佗的闹钟然后昏过去,总之我不肯清醒地面对问题,直到问题无可奈何地在深梦里消退。
  但是现在,现在我必须要直挺挺站在那里,而来犯的恐怖比从前大一万倍。
  气氛很安静。
  山雨欲来时候,都是这样安静的。
  我怯生生朝前走了一步,听到鲒森在我身后,以一种极失望的声音说:“他没用,菲菲,你掩护,其他人进行虚拟攻击。”
  菲菲就在我的左侧,闻言一偏头,猛的飞起一脚,将我踢得临空飞起,啪嗒一声,落在数米之外,我滚了一身灰爬起来,看场子里已经打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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