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7章


  离开银环,杨晓冬直奔菊花胡同。天阴的很沉,冰凉的看不见的雪糁打在脸上,他也不
大理会。他脑子里急于搜寻韩燕来和他家庭的模样。不料越想越模糊,仅有印象是:泅入水
中快的象条梭鱼似的一个小孩子。分别十年,他还能是小孩子吗?至少也有二十出头,这就
是说,他已经长大成人。“他现在干什么?在敌人统治下有什么思想情绪上的变化?没关
系!老韩同志教养出来的儿女,呼口气都是倾向革命的。只要找到他的家……”心里高兴,
脚步加快;按照方向部位,他到了目的地。糟糕,眼前哪有什么菊花胡同,连那著名的西水
门街及其附近的机关学校,都被敌人拆成一片广场。广场四面没遮拦,也无专人看管。进口
处有几间红色平房,西面纵深二百米是城墙。城墙脚下掏了很多洞口,这是国民党军队撤退
之前挖作防空洞用的。这些洞口,好象无数只眼睛在凝视着人。杨晓冬盯住这些洞口,注视
了很久。然后,小心地向广场周围扫了一眼。看到广场北面,有一所检阅台;城墙上长满了
荒草,再朝北是败破的城楼,城楼背后是阴晦的铅色天空。“万一没办法的时候,就在洞里
过夜。”他想着。发现广场外口有一所高大的庙宇,上写“关圣帝君庙”。他转身攀登石
阶,步入山门,面向正殿走去。行走之间,发觉厢房内有个出家人模样的尾跟上来,为了不
叫人怀疑,他从正面供桌上拿起三炷香,付了零钱,持香走到长明灯前燃着了,“虔诚”地
插在香炉里。这些举动,引起尾跟人的好感,他走近前来,同这位“香客”作着友好的交
谈。谈话之中,出家人感到“香客”举止端庄,谈吐风雅,便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以历史见
证人的身份,统统告诉了他。当杨晓冬知道菊花胡同的居民大部分被鬼子迁到南郊,少数迁
到西下洼的时候,心里泛起了希望。才说要打问西下洼的座落,适有其他僧众走出,他怕引
人怀疑,告别出来,重新步入体育场。心想:去南郊出入城不方便,西下洼又不知在什么地
方。他沉思地注视着洞口:“莫非进入都市的头一个夜晚,就过钻洞的生活?多不济的命运
呵!”他这样想,并不难过,倒仿佛是嘲弄旁人。信步漫游了一会,听得晚鸟还巢叫声,抬
头看了看天,西天边上抹出几道红色云霞,“晤!是她该来的时刻了。”

  银环从广场外面踱进来。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旧棉袍,罩着姜黄色毛外套,头发黑密蓬
松,脸庞匀称端正,闪亮着一对左顾右盼的大眼睛。当这对眼睛捉住杨晓冬时,她消失了第
一次见面时那种羞涩的陌生神情,象遇到知己的朋友,在两丈开外便热情地举手打招呼:
  “杨先生,出来转转吗?”行至跟前,她十分关心地问:
  “怎么样,你要找的人接上头了吗?”
  杨晓冬想到去南郊找人的事,自己不便出城,只得托靠这位姑娘。心想:“她是党员,
可以向她说。”打定主意后,便把从庙里探听来的情况和韩燕来的家世,统统告诉她,并委
托她到城外寻找韩燕来的下落。
  银环答应说:“现在天晚了,出城找人不方便,我明天起早去,只要有住处有姓名,不
愁找不到。”杨晓冬点头同意。
  银环想了想,说:
  “明天上午九点钟,咱们再接头。地点,找个更清静的地方,到西下洼子去。”
  “西下洼?在哪里?”
  “就是那里!”
  杨晓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西南角二百米外,靠近城墙边,有块小小盆地。那里地
势低凹,住宅毗连,从广场望去,可以看见一家家的朴素小屋,一道道的洁白粉墙,和一排
排带格儿的木窗户。白灰抹顶的两出水的屋脊,纵横合拢排队,活象水浪波纹,从浪波中腾
挺起几株苍绿的伞形的柏树。这般景色出现在严寒的冬天,出现在暮烟霭霭的黄昏时刻,真
有说不尽的诗意。杨晓冬很喜爱这个地方,本想立刻前去访问韩家,又怕天晚了,惹出漏子
来,便用赞许的口吻说:“那好,明天再会,你请回吧!”
  银环口里答应,并未动身,楞了一会儿,她担心地说:“天色这般晚了,关系又没找
到,跟我回去找地方住宿吧?”“这,你不必管啦,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到底在什么地
方?”杨晓冬被她逼问的无奈,向城墙根努了努嘴。“真个的,数九寒天,住在冷冰冰的城
墙洞里?”她吃惊地说,“那怎么能行?”杨晓冬做出不在乎的神气说:“没关系嘛!对我
来说,露宿荒郊野地,是家常事。何况,上边还有怪厚的砖顶儿。你快走吧,明天还要起早
哩!”他见银环不作声,便脱口说:“瞧!广场口外灯光亮了,影影绰绰的,莫不是有人走
动?咱们分开吧!”这句话起了作用,她马上离开了,他也独自向西南漫步,心想,在安静
地方受点冷,也比到没把握的地方好的多。
  由于整天的紧张和劳累,杨晓冬想乘此机会休息一下。他倒背两手,步伐迟缓,态度安
闲,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时天空里,乌鸦成群,它们飞行的声音象刮风一样。杨晓
冬目送它们飞向红关帝庙旁的杨树上,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当低下头时,瞧见有人站在
他跟前,不觉吃了一惊,一看,来的是银环。她手捧着一件东西,用自疚的语气说:“我们
的工作不好,连个安全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实在对不起首长。把它披在身上,夜里遮点风
吧!”
  杨晓冬看清接到手里的东西是她的毛外套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他看着她的背影,手
捧着这件外衣。这件外衣,虽然抵御不住冬夜的严寒,但却给了他无限的同志的热情和温暖。
  夜深人静,杨晓冬迈上城根土坡,顾盼左右无人,弓腰钻进城洞。在根据地时,尤其是
从一九四二年“大扫荡”以后,钻洞成了习惯。不管洞身再窄,空气再不好,时间有多长,
他都能够忍受。可是,今天的情况不同。他刚刚全身入洞,一股冷风扑来,如同刀割,他披
上毛外衣,象披上一张薄纸。他发现洞里两面通风,特别冷,便冒着刺骨的冷风,想找个背
风的角落,可是一直走到另一边出口,也没有可以站脚的地方。他下决心走出洞来,偏是出
口处,外高内低,脚下是暗凌,几次打滑,险些跌倒。最后他猛一用力,跨上洞口,不提防
脑袋碰碎洞口的冰柱,冰柱带着清脆的响声摔在暗凌上,有一截冰柱钻进他的脖项里。“真
他娘的鬼地方!”他一生气,索性走到广场。突然从西方响起撕心裂胆的声音,接着,连城
墙带大地,一阵忽悠悠的震动。刹那间,他怔住了。当听到机车呋呋出长气的时候,他也长
呼了一口气,恍然大悟,原来是西关外的火车开过来了。
  多少年的乡村艰苦生活,使他把城市渐渐淡忘了,现在的火车声响,才唤起他对城市生
活的回忆。他再也不觉困,沿着沉睡的广场,向西北方向漫步。远处,西北城门楼上,亮着
两盏电灯。他眼前出现了幻觉,城楼象蹲在城墙上的妖怪,电灯是妖怪的眼睛。又觉得这个
妖怪正是敌人的化身,仿佛故意瞪着眼嘲弄他的尴尬处境。他气愤了,“老子只要在城圈里
站住脚,看我整治你们。……”一转念,自己暗笑了,笑这想法怪无聊,“进得城来没个落
脚处,眼前的力量,也只有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如果说地下工作是一条战线,你现在连个
单人掩体也没有。”“不!不对!”内心里另一种声音在批判自己,“不管高家叔侄能否起
作用,只要有这位热情可靠的姑娘,通过她再找到韩燕来,这就是力量。用这个力量来团结
群众,群众是干柴,共产党是烈火,干柴触烈火,就能在敌人心脏中燃烧起来……”想到这
里,立刻觉得心明眼亮,胸怀舒畅,西城楼上那两只电灯不再是鬼眼,它们变成有情的笑眯
眯的眼睛了。他从毛衣兜里掏出双拳,伸开两臂,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侵入肌骨的寒气,
被他火炽的热情战胜了。
  时间长了,还是冷得无法入睡。他扭转身,朝南走去。广场尽头,是个大坑,一条白色
的羊肠小径,直伸到西下洼子。大坑漫坡处,地势低洼,可以挡风,杨晓冬蹲下来,两只眼
睛立刻眯成一条线。
  第二次火车吼叫,他从梦中醒来,浑身冰冷,鼻孔酸痒,手脚冻的生痛,穿在他身上的
似乎不是棉袍棉裤,而是冰凉梆硬的铠甲,寒气穿刺到每个毛孔。他搬起一块满带霜雪的石
头,不停地举起又放下,直到精疲力竭的时候,生命的活力才被他呼唤回来。这时,大地渐
渐发白,周围景物的轮廓越看越清楚了。
  这样早的时光,一个陌生人孤零零地站着,实在不妥当,快去西下洼吧,也许韩家没去
南郊就搬到这里呢。他刚走到大坑坡口,从对面走来一个年轻小伙子,手里挎个浅竹篮。两
个人,一个上坡,一个下坡,他躲避不及,同对方正撞了个满怀。小伙子用审查的眼色端详
着他,杨晓冬看到来人并无恶意,便主动让开道路。来人又盯了他一眼,象是思索着什么走
开了。这样一来,倒使杨晓冬沉不住气,偷眼瞟着那个人走远后,踉踉跄跄沿着小道奔向西
下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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