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8章


  西下洼冷静无人,到处是一片白霜盖地,突出屋际的常青柏树象滚了一层白粉,迎街口
有棵杨柳树,枝条粘满了霜雪,沉沉下坠。天色昏昏,雾气沼沼,大地和天空都被银灰色的
气团笼罩着。“糟糕!穷汉赶上闰月年,看光景要降一场大雪。”杨晓冬一面想着,一面踏
上这块小小的盆地。突然发见迎面那棵柳树身后站立着一位小姑娘,她正朝他走来的路上抬
头眺望。小姑娘有十四五岁,体格玲珑,举止活泼,鸭蛋脸冻的绯红,微黄蓬松的头发结成
两个发锥,眼神动中含笑,薄嘴唇微微翘起,象一朵刚开的小喇叭花。她上身穿着紫色的露
棉絮的薄袄,下边是补钉缝成的黑夹裤,虽然穿的单薄,但她精神奕奕,看来,严寒天气对
她并未发生什么生理上的影响。她见到杨晓冬,现出惊奇的表情,随即讨好地说:“先生,
你早呀!”
  杨晓冬向来喜欢孩子,这个小姑娘,一见面,便使他从心里喜爱,因而随口答应:“我
才下火车。”发现小姑娘直端详他,改口说:“小姑娘,你冷呵!”
  “我呀!我不冷,看你浑身冰雪,那才真冷呢。到我家取取暖吧!饿了的话,吃上几个
油炸馃子。”
  “你家在哪里?”
  “就是身后这个门。”发现对方有些迟疑,她接着说:“家里就是我一个人,方便的
很。”杨晓冬并不饿,他想找个清静地方,一则免得出是非,二则可以顺便打听韩家的下
落,即使找不到,也可躲避风雪,消磨时间,等到九点钟他好与银环会面,他答应了。
  杨晓冬坐在小姑娘的家里,想起她刚才的神情,便主动地向她解释:他是从北京来的旅
客,下火车还不久,来到西下洼看望朋友,因为天气过早,怕朋友起不了床,特意绕到这里
转一转,消磨点时间。小姑娘听罢就说:“先坐下休息休息,等一会儿我给你烤几个馃子
吃,肚子饱了,身体暖和了,再找朋友去够多好。”杨晓冬坐下后,一面同小姑娘说话,一
面信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本书,掀开书,发现是本《天方夜谭》。
  “小姑娘,这本书是你看的吗?”
  “书是哥哥的。我也看过,有些字,花里胡梢的,认不全。”
  杨晓冬一面听她说话,一面翻书,发现书里印盖着省城师范图书馆的蓝色图章。正待问
什么,忽听对面屋里有人喊:“小燕儿,你燕来哥哥出车了没有?”小燕尖声作了肯定的回
答。杨晓冬看了书本图章,又听到叫燕来的名字,有意识地问道:
  “小姑娘,你贵姓?”
  “我姓韩。”
  “姓韩?是从菊花胡同搬来的?”
  小姑娘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们住过菊花胡同门牌三十七号吗?”杨晓冬扬起两道黑眉,眼睛睁的大大的,等着
她回答。
  小姑娘颤抖了一下,从新上下打量着过路的客人。客人的脸是忠厚的,眼神是慈善的,
没有可怀疑的地方。但她没答腔。
  “有位叫老韩的工友,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不知道。……”小姑娘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想起哥哥说过:城里是鬼子
的天下,关于父亲的事,对谁也不许说。于是她摇了摇头,两条发辫随着摆动了几下。
  “用不着害怕,我在师范学校跟老韩一块闹风潮,我们是知心换命的朋友。告诉我,你
是老韩哥的什么人?”
  他的真情流露的脸色,不容人有任何怀疑,她率直地答复了他。
  “呵呀!我的天,大海寻针,针在眼前,世界上竟有这般巧事,你竟然是老韩的女儿。
那你燕来哥哥呢?”
  “我哥哥?”她反问着。“在广场边上跟你撞个满怀的,不就是他?”
  “是他!”杨晓冬追忆着刚才那个年轻小伙的模样。这时,窗外走过沉重的脚步声,接
着是洪亮的本地口音:
  “小燕!你跟谁说话?”
  “哥哥!赶快进来!”

  虽然小燕家的房屋简陋晦暗,对于一夜饱受风霜的来客,却有无限的温暖。客人盖了两
条棉被,头前升起火炉。火炉对面并排坐着韩家兄妹,客人要他们谈谈别来十年的经历。
  说不清是由于兴奋,还是由于感伤,哥哥脸胀的通红,眼睛凝视着火炉,说不出一句
话;妹妹急得抓耳挠腮,抱怨哥哥见了生人那么憨傻,生怕冷淡了客人。她憋不住了,先开
了腔:
  “爹爹死后,妈妈领着哥哥和我下了关东,混了两年,差点没喂了关东狗,多亏周伯伯
把我们带回来。不久,妈妈得急症死啦。哥哥考入电灯公司,干了三年,学会了手艺,就赶
上鬼子来啦。哥哥不肯给鬼子干事,赌气辞了职。接着就失业,有本事没人用,有力气没处
使。周伯伯看着俺兄妹可怜,把他那辆三轮,让给哥哥拉。哥哥有股子拧脾气,钱挣多了,
一文不花,饿着肚皮把钱拿回家来;钱挣少了,连家也不进,到酒馆里把钱喝净。看他年轻
轻的,喝足了,是醉汉;睡醒了,是傻子。要不是我挎个油条篮子,早饿散他的骨头架子
啦!”
  “别净抢嘴夺舌的。我替你趸来馃子啦!提着篮子卖点去,留神长眼力,有事给家送个
信。”哥哥从广场上遇到杨晓冬的时候,觉得他既陌生又特别,仿佛见过面,一时又想不起
来。当晓得他是父亲的老战友,是十年前领着他浮水给学校送信的叔叔时,对他的身份和意
图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因而要小妹留神报信。在小燕子看来,爹娘死后,门庭冷落,家里穷
的掀不开锅,压根没个亲戚朋友走上门来;今天偶然遇到爹爹的朋友(这个意外的幸运,是
她的眼力和本事呵!凭哥哥?他当面把人家放走了呢),真是件大喜事。是喜事,就该把西
屋周伯伯,北屋房东苗太太呼喊出来,给大家介绍介绍,叫他们知道韩家也有出头露面的亲
戚,这有多好。她想到就做,并不等哥哥同意,伸手撩开门帘,门外雪花乱舞,一股飘摇的
雪花随着冷风钻进小屋,“哟!老天爷真鬼,偷偷地下雪也不告诉人。真是。”说完,她尖
起嗓子喊:“周伯伯!快起来呀!”
  哥哥制止她说:“小燕,甭吵叫!下雪天馃子容易反潮,赶快卖掉,割半斤肉,咱给杨
叔叔包饺子。”
  哥哥最后的话,引起了她的兴趣。她说:“包饺子,太好啦!我去割肉,现成的白菜,
还有二斤白面。不够的话,我吃豆面的,连周伯伯也请过来。”
  “大清早起,你乍呼什么!”随着宏壮粗犷的声音,周伯伯走进来。这位老人,头发苍
白,高鼻深眼,赤红脸,宽下颏,腰板挺的很直,一眼就可看出是个很结实的人。小燕子不
等哥哥说话,抢着给他们作了介绍。周伯伯伸出有力的大手掌,紧紧地攥住杨晓冬的手:
“怎么,你跟燕来他爸爸也是磕头换帖?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你
今年可有四十?”杨晓冬笑着说:“差不离。”“那你是老弟啦。”杨晓冬边点头承认,边
从他铁箱子般的手里,抽回自己麻酥酥的手。周伯伯并不注意这些,他以当家作主的口吻,
吩咐小燕放下篮子在家剁馅,吩咐燕来陪着客人说话,他自己去割肉买东西。也没征求谁的
意见,从桌上拿起空酒瓶,撩开门帘,闯闯地走出去。小燕为了使客人安静,端着白菜白面
到周伯伯的房间去。
  院里,落着撕棉坠絮的大雪花。小屋里很暗很静。杨晓冬和韩燕来对脸坐着。韩燕来有
很多话要说,由于心烦意乱,不知从何说起。
  杨晓冬看出这位小伙子心事重重,试探着摸索他的思想情况。
  “生活过的可好?”
  “这哪叫生活呢?一天吃不饱三顿饭,一年混的衣服裹不住身。”
  “你们这地方安定吧?”
  “鬼子,汉奸,特务,狗腿,多的赛过夏天的臭虫苍蝇,还安定得了!”
  “他们经常到西下洼子来?”
  “你说西下洼子,这地方还背静,可你总得出门呀!”
  杨晓冬同韩燕来谈没多久,院中响起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音,周伯伯左手托着红里套白的
鲜牛肉馅,右手提着一瓶酒,小燕端着白菜馅跟进来。于是宾主四人一齐动手,擀皮拌馅包
饺子。时间不大,全部包好。周伯伯吩咐小燕放好饭桌,让客人坐到上首,提瓶给客人斟酒
的时候,他说:“小燕家兄妹,一年到头,没有亲戚朋友走动。今天你真是从天上掉下来,
多叫人高兴呵!没别的,清水饺子红粮酒,咱们喝个痛快。”
  小燕搅完了锅,睁大带笑的眼睛,盯着锅底说:“杨叔叔这一来,煤火也高兴,看!火
苗儿舐着锅底,够多欢势。”
  水饺端上饭桌,韩燕来还没就座,老人象是理解到什么,伸手拿起豆绿茶杯,说:“你
干么还闷头闷脑的?平常反对你喝酒,今个你也开开斋。”说着,倒了半杯酒;递给韩燕
来。韩燕来盯着酒杯,气也不哼。周伯伯并不注意这些,呷了一口酒,话板密啦:“我这个
人,不会虚情假意,有什么说什么。我没儿没女的,他兄妹就象我的亲生儿女一样。我呢,
也愿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姑娘,岁数虽小,肯听话,也情理;这个燕来呢,性格不好,是个
没把儿的流星,说不定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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