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10章


人家冒着生命危险闯进
来,你这样冷淡,怎么对得起同志,何况杨同志是一位首长。转念一想,也许小高有实际困
难,敌占区是不同根据地呀。那好吧。蚁负粒米,象负千斤,各人尽到各人心。我虽然只担
负交通传信工作,但我是个党员,我应该尽到最大的力气。明天,我先完成杨同志的嘱托—
—把搬到城外的韩燕来叫进城来,叫他们接头见面,然后设法安排他的生活。……
  这一夜,她不断作梦,每次都是梦见敌人封锁交通不让出城。后来恍恍惚惚地把韩燕来
找到了。两人急回城里,为了抄近路,沿冰横穿护城河,天气冷的要死,行至河中,河冰炸
裂,全身忽悠悠地陷落河底。惊醒之后,发觉自己和衣睡在床上,浑身冷的发噤。她活动了
几下身体,再也不能入睡,黎明时分便出城去。
  在大雪纷飞的寒天里,银环跑的满头是汗,失望的浪潮,一个挨一个冲击她。城外没找
到韩燕来,九点钟又没有见到杨晓冬。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医院。心绪上一阵混乱一阵恐
怖。姓韩的找不到还不吃紧,最叫她担心的是杨晓冬。是不是敌人把他抓去了?整天心烦意
乱,拿东忘西,上班给病人服药时,接连打碎两个量杯。心急等待下班,坐不稳,立不安,
看看太阳,恨太阳去的迟;看看钟表,怨钟表转的慢。为了提前完成自己的任务,她的工作
效率非常之快,她从市民患者污垢的腋下抽出体温计,原封不动就插进伪警察病号的口腔里。
  下班钟敲了第一声,她第一个走出室外,希望在广场上遇见杨晓冬。蹬上小叶的自行
车,顺西城马路,一口气跑到红关帝庙。不管别人怀疑不怀疑,她围绕广场连转了三遭。当
杨晓冬从西下洼子刚露脑袋的时候,她便飞车蹬到他跟前。
  “我的天,你到哪里去啦?真急死人!”
  “实在对不起。……”杨晓冬照直说了巧遇韩家兄妹的经过。她也说了昨天晚上见到高
自萍的情况,但她隐瞒了高自萍的那种冷淡态度。杨晓冬急于要见高自萍,要银环马上带他
去,银环虽然为高自萍的态度担心,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晚七点半,他们走到高宅的门前。这是一所有三层院的住宅。进大门是前院,左右边有
两排房。迈上七级台阶,进入月亮门到中层大院,这是高自萍的叔父高参议的宿舍。院中有
个耳门直通后院,后院很小,仅有东西对应的四间房,西面住的是高参议的亲戚,高自萍住
在东面的房里。银环他们从大门进来,一直奔向高自萍的卧室。
  高自萍躺在床上,正在欣赏《影星画报》。刚听见敲门,就见银环领着一位身材魁梧的
人进来了。他惊讶地朝他们点头。杨晓冬很随便地找到自己的座位,主动自我介绍之后,便
说:
  “○九叫我找你,有问题要面谈。”
  高自萍避开对杨晓冬的回答,扭转头,用不悦之色看着银环说:“你到院外看着点。”
他完全是命令的语气,随后自己又跟银环出去,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从低沉的音调
中,仿佛是在指责她。
  乘着高自萍外出的空隙,杨晓冬向房间四周扫了一眼,觉得房舍虽不大好,布置的倒也
华丽,东西放置的很零乱,散发着一股香水味。总之,不象公子哥儿的书斋,倒象是小姐的
绣房。惹人注目的是墙壁上贴着长长一列电影明星的照片。玻璃板下压着高自萍很多单身
像。杨晓冬正端详这些照片的时候,高自萍回来了。他说:“同志!这个地方不够安定,请
你抓紧时间谈谈吧!”杨晓冬先谈了自己是硬着头皮进城的,没有任何合法证件,须要内线
同志们的掩护。没容讲完,高自萍就打断了他的话:“同志!咱们搞地下工作的,一要进的
去,二要站的住,三要坐的下,然后才谈到工作。现在你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叫我怎么掩护
你呢?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呵!”他看到来客脸上出现了冷漠表情,改口说:“当然罗,从
政治责任上,我完全应该掩护你。这么办,我设法给你找职业,有了职业就好办。不过,这
得需要时间。我的意见,为了安全,是否考虑先回去,等……”
  “这个问题咱们放下不谈吧!○九叫我找你,了解你们叔侄的工作情况,同时有这么个
事:近来,敌人对交通要道,封锁的挺紧,组织上想从内部开辟一条交通路线,护送同志过
路,这件事想依托你做,看你有什么意见。”
  高自萍脸上露出不满意,说:“我进都市的时候,领导上对我要求很高,希望很大,叫
干些有份量的工作,现在叫我出出进进的送人,这不是钢材当木材用,起重机吊摇篮,大炮
打麻雀?这样使用干部,妥当吗?我希望领导上再考虑考虑。”听到他把自己比成钢材和起
重机,杨晓冬沉默了半晌,把拱到嗓子眼的愤慨,竭力压下去。他严肃地说:“如果你真担
着重要的工作任务,也可以不管这些‘小事’,那就请你谈工作情况吧!”高自萍听说要他
谈工作,便着慌了,只得推脱说:事前没有思想准备,他叔父又染病在床,他一时谈不圆
满,等整理一下,再做个汇报。他最后又表示,他们叔侄正在干一件放长线钓大鱼的工作,
等这大鱼上钓之后,一声号令,省城会四门大开,让解放区军民排着大队开进来。
  杨晓冬压抑着内心的激愤,离开了高自萍的家。路上,银环几次试探着问他对高自萍的
印象。杨晓冬只淡淡地说:“我同他谈的不多,印象不深刻。你看他这个人怎么样?”“我
们虽然不断见面,交换思想也不多。”杨晓冬见银环谈话很谨慎,便没再往下问。雪后的冬
天,空气变成寒流,冷得钻心刺骨。踏上半尺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声响,银环
同杨晓冬沉默着走向万家楼。
  到万家楼东口,银环还要伴送他回西城去,杨晓冬再也不肯。正争论间,一辆三轮从黑
暗角落里蹬出来。为了不使银环伴送,没问价钱,他就上了车。三轮走了几十步,杨晓冬回
过头来,看到白皑皑的雪地上,翅立着她那穿的很单薄的影子。他往后招手。
  “雪地里太冷,快回去吧!”
  “我不冷,叫三轮拉体育场,给他三角钱。”
  杨晓冬还没答话,拉车的气愤了,“我拉到家门口,一分钱也不要。”这个耳熟的声音
倒把坐车人吓一跳。仔细一瞧,原来三轮工人正是韩燕来,他特地前来接他,早在外面等了
很长时间。这时,杨晓冬立刻从胸中冲来一股暖流,抵御了雪夜冷风的袭击,冲散了从高宅
带来的抑郁,他感到他是被同志们捍卫着,银环、燕来就是可靠的力量。把他们的力量拧成
一起,可以向敌人冲杀作战。这时他再也不愿意斯文地坐在车上,坐车不但是很大的束缚,
也是对同志的不尊重,他叫燕来煞住车,他要下地走。
  “别作声!不坐车哪行!前面要到女二中啦!”韩燕来的声音虽低,听来叫人毛孔发
乍。女二中有什么可怕的?杨晓冬想起事变前这座叫人憧憬的校舍:两排常青柏树的尽头,
排头似的蹲着两棵伞形洋槐树,槐树簇拥着开敞的朱红大门。迎面是喷水池,周围栽满各种
鲜花。一群群比鲜花还娇艳的姑娘们,经常在这里出出进进。从校门外路过,可以看到巍峨
陡立的假山和假山两侧的成荫绿树。透过绿树茂林隐约瞧见宫殿式的建筑……
  杨晓冬脑海里正在搜寻记忆的时候,乘车已到学校的墙垣。原来的绛色围墙,已变成铅
灰色。墙头上挂了三道通着电流的蒺藜丝。门外伞状洋槐已没影了,代替它们的是两座碉
堡。朱红大门不见了,铁栅栏挡住门口。透过栅栏,有两个戴钢盔的日本兵,他们机械地不
停地倒替着位置,从微黄的电灯光下看去,活象一对幽灵舞蹈。幽灵背后,看不清什么,只
是一片可怕的黑暗。杨晓冬看了这些惨景,咬紧牙齿,想:圣洁的国土,美丽的城池,被野
兽们糟蹋到什么地步啊!
  走过女二中,韩燕来扭过头来小声说:“刚才那个地方住的是日本宪兵队,老百姓叫它
阎王殿。很多好人,只见抓进去,不见放出来,夜深时,没人敢从这儿走!”
  “敢是戒严?”
  “就是不戒严,谁忍心听那受刑不过的嚎叫呢!”
  “原来这样。你蹬快点,咱们回家吧!”

  小燕撩开门帘,对着院中的积雪说:“这老天哪!说下雪,就忙忙乱乱地整天下个不
停;现在停了,又不声不响地也不告诉人。”
  西屋周伯伯说:“小燕子!你嘟囔个啥?”
  “雪停啦!周伯伯。”
  “你扫出条路来,别叫杨叔叔回来深一脚浅一脚的。”
  “俺们的屋子还没拾掇好呢!”
  “那忙什么,先扫雪——从大门扫到北屋。问问苗先生吃过晚饭没有,他愿不愿意杀一
盘棋?”
  小燕胳肢窝里掖着扫帚,踩着没鞋帮的厚雪,走出大门,到她早晨站过的那棵柳树下,
放眼向东北方向了望。停雪后的晚上,房屋披上洁白素装,柳树变成臃肿银条,城墙象条白
脊背的巨蛇,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暮色烟霭里。远望红关帝庙一带,是一片看也看不清的青
悠悠的建筑;近处,西下洼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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