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32章


  杨晓冬闻到苗先生的酒味,好言宽慰他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好容易盼到过年这
个机会,他们还不捞大伙一下。”
  “真要一年一次,那得谢天谢地啦!”苗先生激动地伸出五指:“咱们单算一年之内给
省长送多少次吧,端午、中秋、新年、春节,节节不空;他出聘四姑娘,三儿子结婚,加上
他六十大寿,是三次;三姨太太生孩子:庆出生、过满月、贺百天,又是三次。我们科里有
人诅咒说:该嫁的叉开腿给了人家啦,该生的叫老娘婆给拉出来啦,看他省长还有什么说
词?嘿嘻!谁料想到——神仙也料想不到呵:上两月省长搬家,人家说这叫乔迁之喜,需要
大伙‘温锅’,又得送礼。总而言之,他们一年光有喜事,喜来喜去,象血吸虫一样,把小
职员的骨头都熬干巴了。”
  苗太太送来油黄煎饼的时候,苗先生才被迫结束了冗长的谈话。小燕进来朝杨晓冬使了
个眼色,杨晓冬乘这个空子才告辞出来。

  西屋里,银环正脱那件戴着检疫袖章的白外衣,韩燕来提进那只标有红十字的沉甸甸的
箱子,杨晓冬知道一切需要的东西都搞到手了。大家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准备立刻开始工
作。先派周伯伯到北屋伴陪苗先生下棋,小燕拿两束芝麻秸作幌子到门口外面站岗,燕来检
查外面送来的宣传品,杨晓冬帮助银环裁纸,安装蜡纸油印机。
  虽然早已打过春,天气仍然很短,不知不觉已是下午五点钟。西屋的光线阴暗了,不开
灯不好刻字,开灯又容易暴露目标,银环放下铁笔,才要休息一下,见小燕疾步进来。这一
整天小燕见谁都有遮掩不住的笑容,现在她惊慌了:
  “杨叔叔,查户口的正冲着咱家走来啦!”
  “有没有日本人跟着?”
  “我没看准,反正有带枪的。”
  小燕和杨晓冬问话答话的工夫,早忙坏了韩燕来和银环。他们慌手忙脚地把东西收拾在
一起,仓促装在箱子里。箱子过大,放在哪里都碍眼。韩燕来比平日显得格外紧张,他向银
环说:“东西没处藏,外人在这儿也不方便,你快上车,我送你离开。”边说边提着箱子朝
外走,杨晓冬说:“别着慌,箱子并不要紧,先把油印机和宣传品包起来。”韩燕来从新用
布袋装好油印机和宣传品,把它们提到院外放在三轮车座的柜子里。小燕又跑出去为他们探
信,刚到门口被谁喝斥了一声,她只好提心吊胆地退回来。
  韩燕来发现闯进院来的是伪保长和一帮伪警察。他拿起块破布装作擦车,慢慢把车推向
南墙角,自己觉着没啥可说的,便朝北屋喊:“查户口的来啦!”北屋苗先生虽然听见,并
不在意,当周伯伯推乱棋子,他才勉强走出北屋,嘴里嘟嘟念念:“过个穷年,大伙都不得
安定。”周伯伯的心情可够紧张的。他扶着拐杖紧跟在苗先生身后,不住瞅韩燕来,希望从
他眼里得到点什么,偏是燕来又不瞅他。猛然扭头朝西屋里一瞧,看见杨晓冬早已挺站门
外,周伯伯心里骤然发抖,险些掉落手里的拐杖。
  伪保长抢前一步,向苗先生打过招呼,转身对一位警官模样的人介绍:“这就是户主苗
先生,在省公署恭禧——一等科员,代理股长职务。同院的都跟苗先生至厚,多年的老住户
啦。”人们听出保长的话是好话,心里稍微踏实些。“不对!”镶着满口假牙的户籍警翻着
蓝皮户籍册,“哪能都算老住户,不是有位新迁来姓杨的吗?”
  户籍警这句话,真叫银环、燕来他们胆战心惊,是不是他们专为杨晓冬来的呢?杨晓冬
对这句话也没底,思忖着要不要自己答言。这时候,苗先生先开腔了:“不错!杨先生是新
迁来的。但他不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是从北京转勤来的公教人员,而且跟我是老朋
友……”
  “他没有北京的迁移证,还是单身汉。”户籍警的发言,一面是抗拒苗先生的话,一面
是向警官说明情况寻找挑刺的理由。为了表示理由充足,说话时他从耳轮上抽出那支削尖的
铅笔,用笔杆敲打着户口簿上杨晓冬的名字。同来的警察们用审查的眼光盯着杨晓冬,有的
背着枪到东屋和西南小间侦察了一番,许是西屋北屋门口都站着人,他们没有进去。
  伪警官从保长介绍情况时,即保持了主动和慎重,眨着将信将疑的眼睛,盯着户主和房
客,耐心地等待情况的发展,尽量让杨晓冬和他的保护者发言,一俟有什么破绽,他好乘机
而入。
  杨晓冬在疑问眼光逼视和两屋搜索的威胁下,保持了异常的平静;查户口这件事似乎对
他是家常便饭,他的态度一时变的很斯文,脸色矜持地微笑着,象是准备在必要时候再说什
么,又象是什么也用不着说。他的表情更引起苗先生的钦佩和同情,户籍警的态度挑起苗先
生的午间余恨。他为杨晓冬辩论了几句之后,便决绝地说:
  “北京的迁移证是肯定丢啦,你们看着办,死物丢啦有活人在,你要人,”他面孔严肃
地盯着户籍警,“我去警察局;要手续,我给机关打电话,给你们出证明。”
  户籍警一点也不示弱,他呲着满嘴假牙说:“苗先生你这话欠考虑,手续是要这位杨先
生本人的合法证明,既不要旁人代开,也无需你打电话,再说刻下是大年三十,各机关都停
止办公啦,你上哪儿打去?”
  “谁说没地方打?”苗先生紧抓住这一点。“我不会给省长公馆打?我还会上宴乐园打
嘛!今天晚上,宴乐园那里宴请多田顾问,军政警宪首脑人物都去参加,还有找不到人的?”
  恰在这时,苗太太送出茶水和纸烟,她先递给伪警官,并给他点了根火柴,伪警官向她
报了个微笑。苗先生乘势改用了缓和的表情,向伪警官客气了几句,然后拿宴乐园这条新闻
又唬了他一番,最后以轻松语气说:“警官先生,我到宴乐园去一趟,找找我们省长兼警备
司令出个证明好么?”
  伪警官还是被宴乐园这条新闻唬住了,怕闹出事来自己吃不消,内心已经打消了挑刺诈
财的原意,看了看同来的伙伴,伙伴也在无可如何,他面对杨晓冬说:
  “办好居住手续了吗?”
  杨晓冬和气地点了点头,掏出证明书叫保长看,保长看出问题可以和解了,他向伪警官
说:“杨先生的居住证早就起出来啦。”他从杨晓冬手里接过证明书,故意朝大家面前展示
了一下,随后采取了为双方捧场的态度:“苗先生一向是真诚对待朋友,偏偏又遇到办事无
私无弊处处认真的警官先生,双方都叫人钦佩。其中疏通双方情况不够的地方,统统怪我们
联保所。本来这些事是我们早应该协助办好的。我看,现在时间已经不早啦,好不好请警官
先生回联保所休息。”
  伪警察们没揩着油水,滚开了。苗家院里,一时呈现了欢腾喜悦的气象,杨晓冬、周伯
伯、小燕子都向苗先生致意道谢,连平常不爱答理苗先生的韩燕来,也破格向他应酬了几
句。苗先生一时得意,又自己作了吹嘘。时间不大,保长也返回来了。他说这两天风声挺
紧,城里出了大案件,各处都在查户口,重要街道都有宪兵跟着检查,说西下洼子费了九牛
二虎之力,才拦住宪兵没有跟来。总之,他的意思是大家能安生过年,有他当保长的很大功
劳。小燕递给他一杯水。他乘势教训她说:“丫头,城里住惯了,学大方点子,别见带枪的
就害怕。”苗先生不愿意听他这一套,便歪过头去同他太太叨念过年的事。杨晓冬懂得保长
的来意,叫小燕拿出一瓶二锅头,亲自递给保长,还说了不少客气话。
  保长接过瓶酒,一步一躬向后退步,眼看要碰到三轮车。韩燕来说:“留神撞到车上,
摔了你的酒瓶子。”保长听着话里有刺,为了维持面子,还是叠声喊着:“是,是,”灰溜
溜地走了。
  苗先生指着保长的后影,大骂了他几句,遗憾地说:“好好一盘棋,生叫他们搅散
啦。”杨晓冬听罢频频向周伯伯使眼色,周伯伯会意了,用挑战的语气说:
  “刚才那盘棋算我输了敢再杀一盘?”
  “敢?来!”
  苗先生进屋的时候,回头朝杨晓冬说:“等我下完棋,咱们好好喝点熬岁的年酒。杨先
生你别在心,没关系,娘要嫁人,天要下雨,怎的就怎的,别在乎他们。”
  杨晓冬跟小燕他们重新聚到西屋。他说:“银环没出门,还算沉的住气,就是咱们小燕
儿,变貌失色的,今后可要当心哪!”
  小燕指着油印机说:“我知道家里摆设着这玩艺,他们一群疯狗冷不防闯进来,就把我
吓懵啦。”
  韩燕来说:“别说小燕,今天我也毛啦,心里不住地打鼓,生怕翻腾我的车。”
  杨晓冬安定大家说:“咱们来个贼过去插门,重新分工,再搞牢靠点。燕来,你去东房
顶放哨,小燕在院里巡风,我帮助银环印刷刻写。”
  平素,银环同杨晓冬接近虽然不少,但象今天这样两人对面坐下来工作还是第一次。她
觉得除夕之夜,在偏僻陋巷的小屋里同领导干部一起工作特别有意义,因而精神加倍振奋,
握笔十分轻快,刻划的线条特别清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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