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33章


时间不长,刻完第二张蜡纸。她吹了吹蜡纸上的白
毛,把它放在机子上,撑紧四角之后,拿起油滚子,蘸了不多的油墨,轻拿轻放地推了几
次,油墨吃的不匀。
  杨晓冬说:“看你刻字倒象行家,印刷东西可是累巴。”说着挽起自己的袖口,从她手
里接过滚子,饱饱吃足油墨,在手中熟练地掂了掂,象是衡量它的份量,然后盯准蜡纸,对
正方向,用力一推到底。揭出第一张看了看,对银环说:“你给我当助手!”便接二连三地
印起来。
  每印一张,银环揭一次,他越印越快,她揭起来感到很吃力,一时闹的手忙脚乱了。她
心里暗暗责备自己:你怎么这样拙手笨脚的,越在要劲的时候,越没出息。她用全部精力应
付工作,只有在他加油墨的时候,她才松一口气。银环毕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揭过百十张
后,她得心应手了。这时候,她提出了问题:
  “你不是当政治委员吗?几时学的这套本事呢?”
  “提起来话可长啦。”他随手转动滚子,使它在蜡纸上走的更均匀。“一九三八年在游
击支队的时候,我搞宣传工作,支队党委决定出版《星火》小报,版面就跟这张蜡纸一般
大,报纸的主笔、编辑、刻写都是我一个人。夜里收听广播,听完就整理刻印。那时的工作
经常打通宵,每逢行军,就把油印机同行李打成一块背在肩上。起初这个小报是三日刊,印
百十份。后来读者多了,需要多印,为了节约,再多印也只能刻一次版,于是便在提高印刷
技术方面打主意。蜡纸印乏了,拆卸下来叫它休息休息;版面裂缝了,糊个补钉;天气炎热
时,为了延长蜡纸寿命,等到夜凉的时候印,或是钻到地窖里去印。后来敌人不断出发‘扫
荡’,为了坚持出版,就在地洞里坚持工作,有时候敌人在上面搜村子,我们在地下印报。”
  “难道没碰上过敌人?”
  “还有不碰上的!”
  她要求他讲坚持地洞斗争的故事。这当儿小燕家兄妹冻的进屋来烤火,他们完全支持银
环的倡议,缠磨着杨晓冬讲,燕来说外面已平安无事。杨晓冬问北屋下棋的怎么样。小燕说
苗先生下完第一盘喝了几口白酒,已醉的睁不开眼啦。周伯伯正帮助苗太太蒸馍剁馅哩。
  “既是这样,我接着讲讲印报的事。”
  “有打仗的事吗?”
  “嗯哪!”
  “可得讲你自己。”
  “我有啥可讲的,说说我们报社的小鬼吧!”杨晓冬同小燕对话的时候,并没停止手里
的工作。
  “编制扩大了,报社的人员增加了一倍,就是说,除了我,又添了一个十四岁的勤务
员,名字叫小赵,是我们驻在村庄农救会主任的儿子。小赵只念过一年书,刚来时连‘抗日
救国’四个字都认不全。日期长了,先学会推滚子,又学会刻钢版,后来文化程度高了,创
作了不少快板诗,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编辑。我说说他在长流庄给敌人遭遇的事。喂!你把
下面的纸正正呢!好!我接着说,那次我们估计敌人必然出发,上级要我们加印出一部分学
习文件,我们觉着村庄大堡垒好,又有坚强的群众基础,便没转移。我和小赵半夜开始工
作,黎明的时候,民兵送信说敌人来了,我们告诉他盖好上边洞口,照常突击工作。干完
活,我实在的疲乏,趴在印好的文件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小赵说要上去解大
手,顺便看看敌人的动向。我朦朦胧胧地不知说了句什么,他便掀开洞口盖板,推开盖板上
的面柜。呵!我说漏啦。我们的洞是挖在跨院的磨房里,洞口在磨房墙角的面柜底下。小赵
爬上去,刚要脱裤子解手,恰恰碰上一个持枪的伪军来搜查磨房。他发现小赵的同时也发现
了洞口。伪军用枪逼住小赵,问他是干啥的。这时候我也惊醒了,知道上面出了事。想上
去,不晓得有多少敌人。我得沉着,越在紧急情况下越得沉着,我把四个手榴弹都放在身
边,两个打开保险盖,准备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往外冲!
  “小赵一口咬定说自己是邻居家孩子。说孩子是可以的,那年他不满十五岁,身材很矮
小,穿的又是便服,倒霉的是洞口已经暴露啦。伪军指着洞口,问里面有什么。小赵不吭
气,挨了很多耳光之后,伪军呼喝着要带着他走。小赵急中生智,说:‘里边就有俺嫂
子!’‘是真的?’我从声音里知道这家伙不怀善意了。小赵说:‘不敢骗你老总,洞底很
浅,到跟前就看见啦。……’我听见脚步声咚咚走过来,当时不知道敌人有多少,真想把手
榴弹投出去,但我又忍耐着,想再忍耐个十秒八秒的看看动静,正在默念一二三四计算时间
的当儿,听见咕咚一声,伪军掉下洞来,小赵急忙隐蔽了洞口,就这样我们抓了俘虏还缴获
一支枪。……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根据地可歌可泣的事数不清。总之,他们整天在战斗,比这里凶
险紧张得太多啦。今天,敌人来查对一下户口,你们都有点沉不住气,那怎么能行?就算敌
人凶似狼虎,我们得变成打狼捉虎的英雄好汉。没这点气魄,搞不了内线工作。当然这也不
是一天两天的工夫,要我们好好锻炼,逐渐使自己能经受得起困难和挫折的考验。……”
  三个听众面面相观,内心都有不同程度的激动。印刷品一张一张地连续翻飞,看看就要
印完,小燕忽然说:
  “小赵现在长大了吧?”
  推滚子的人点了点头。
  “杨叔叔,哥哥才出了事,叫他在家休息。今天夜里分散这些东西,把我打上数。”
  “这么大的事,我还有不参加的?”韩燕来说。
  银环说:“他们兄妹进宴乐园都不大方便,我去比较合适。”
  杨晓冬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话,他把指名送的宣传品都装好信封,左手执笔写好收信人的
名字地址。一切都整理就绪了,他很严肃地说:
  “今天是一场战斗,我们四人要全体出动,根据散发传单的经验和本人的合法条件,我
们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银环。”接着他讲了应该注意的问题。每人分好自己应带的宣传品。
  除夕的夜晚,比平常热闹多了。大街上增加了路灯,到处播送着肉麻的黄色歌曲。商场
里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男女摩肩擦背,奇装异服,到处泛滥着一种淫声妖气。唯利是图的
老板们,不肯放过任何发财的机会,他们临时张贴海报,甩卖各种应时商品。贪赌的商店早
已提前关门,麻将响的象摔惊堂木一样。市场外面街道上,不少缙绅大户,借着敬神的名
义,实际上是逞威夸富,拿出很多鞭炮烟火,请了专门放花炮的,摆好桌凳唱对台戏,观众
围的水泄不通。从市场再朝东行半里地,就看到悬灯结彩的宴乐园饭庄。
  正在鞭炮齐鸣、烟火灿烂的时候,杨晓冬站在人的堵墙外面,遥指着宴乐园大门对银环
耳语说:
  “那里明灯火仗的,警卫定不会少。你可得加小心!”
  银环很镇定地说:“这地方我很熟识,有前门也有后门,可以混进去。万不得已时,隔
着墙也要把宣传品投到他们会场去,你等着听好消息吧!”
 
第九章

  黄昏时候,宴乐园的朱红大门高头,闪亮着四个红纱宫灯。彩绸被风吹的哗哗直响。迎
门影壁上悬着四个大字“恭贺新禧”,在大字周围挂着五色霓虹灯。影壁后是前院,经过穿
堂可通中院,穿堂两侧的房间是饭庄的普通散座,今天为了招待“贵宾”做了临时休息室。
中院宽敞开阔,一律是方砖铺地,正中间一条由黄白紫三色卵石砌成的甬道直达中厅。中厅
门外有五级白色石阶,六根朱红柱子,迎门两侧有副红字对联,写着:
    名驰冀北三千里,
  味压江南第一家。
  横额高悬梨花木匾,三个泥金大字“宴乐园”。中厅里宽敞空旷,可以摆几十桌酒席,
是个大型宴会的好地方。通过中厅可达后院,那里还有很多附属建筑。总之,宴乐园是驰名
的饭庄,顾客们不是西装革履,也是长袍马褂,粗手粗脚的劳动汉子,没有到这里吃东西
的。据说有个受穷的市民曾表示不服气。他说:“谁订的这个等级,有钱还能不卖给?”他
硬着头皮进了宴乐园,在普通散座里选好自己的座位。他知道旧社会里有“店大欺客、客大
欺店”的习惯,便争取主动,响亮地叫喊:“来人,来人呀!”“你先生吃么饭?”天津口
音的堂倌把抹布握在手里,慢悠悠地走到跟前,瞅着来客的衣帽、装束,但没有动手擦桌
子。客人忙开口说:“来个中碗肉丝炸酱面!”“吃么菜?”“有肉丝当菜就得咧呗,不要
菜!”“先生,门口有猪肉杠,割上四两,自个回家吃!”这位市民还想争辩,抬头看时堂
倌已经走远。在“高贵客人”们的哄笑声中,他面红耳赤的走了。
  宴乐园过去布置的很排场,中厅挂满名人字画,条几上摆着很多珍品古玩。夏天,中院
搭起高高天棚,白兰花、红石榴、橡皮树、柳叶桃等大盆花摆成行列,几十盆小盆的奇花异
草列在东西两廊,爬山虎的油光翠绿枝叶蔓延在整个中厅,映的庭院都绿生生的,空气中透
着清香,给人一种幽雅恬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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