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前世今生

    我摇摇头，不言不语，低头看着自己向前迈步的腿。
    也许是酒劲的缘故，我不可抑止地悲伤起来。
    我想起前世郁郁寡欢的自己，再想起今生同样无法彻底快乐的自己，我还忍不住想起了兰姬辰，她是多么美好的女子。她喜欢他。
    兰姬辰确实是迷人的。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任谁见到这样一个温婉恬静的女子，应该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她。
    可是慕容盛也喜欢她么？
    “夸一下我吧……”我苦笑起来，幽幽地说：“这六年还未曾听人夸过我呢。”
    他奇怪地望了我一眼，仿佛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期待听到些许能安慰人心的话。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哪怕只是虚情假意的也好。
    我静静地等待着，虽然我的头已经很晕，虽然我的眼睛已经混乱，虽然我知他并不能说出什么话来真正地安抚我，但我就是好奇，我就是想知道。
    ——我想知道，我在别人心中，究竟有没有优点。
    就在我迷离的时候，我感觉双手被人紧紧地握住。我下意识地缩手，却被他牢牢捉住。
    他的手好烫，他在发高烧吗？为何会那样烫？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听见他用柔和的嗓音说：“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
    “在我眼里，没有人比得上你。”
    ——在我眼里，没有人比得上你。
    我愕然地怔在原地。脑袋里的乌云顷刻散去，双眼的迷离也尽数褪去，我听着他说的话，像是遭了当头一棒，彻底地不知所措。
    他平静地注视着我，敛去了所有的玩世不恭，这一刻的他，看起来是那么的认真和明朗。
    大约是三秒钟的震惊后，我终于醒过神来。我抽出手，慌乱地扶着墙往前走。他从后面跟上来，伸手想来扶我，但我急忙躲开了。
    我只是狼狈地低着头往前走，他只是默默无言地跟在我身侧，我们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回到毓秀宫时骊姜已经睡下。我凑过去挨着她躺在床上，翻过身背对着外面。耳后听见慕容会低声嘱咐罗桑：“夜里骊姜会哭闹，你记着注意一点，别吵醒她，让她好好睡一睡。”
    然后半分钟的沉默后，我听见脚步声远去，屋内再无声响。
    他居然知道我晚上照顾骊姜的事。
    他居然知道。 
                  孤鸟
    记忆里曾经历过一些生离死别。
    与他们相识的第一次，是慕容滟下葬之日。我还记得那天的天空有和煦的暖阳，那天的长安依然热闹得人头攒动，似乎没有很多人去关注一个失宠的妃子的香消玉殒，但是，那个人来了。
    他骑着白马悲伤地从我面前掠过，微风轻轻掀起他雪白的衣角，在我眼里落下了绝美的容颜。然后他毅然决然地奔赴了属于他的万劫不复。
    于是，也开始了我与慕容的不依不饶的纠缠。
    若不是如此，那么，我的人生，我们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坐起来。我翻箱倒柜地去找酒喝。罗桑听见声音走进来，疑惑地看了我片刻，她问：“公主在找什么？奴婢帮你找罢。”
    “有酒吗？”我问。
    她惊讶地望着我，嘴里犹犹豫豫地说：“有……有的。”
    “多拿些来。”
    “可是……”
    “不用担心，我只是睡不着，想醉一下好睡觉。”我温和地说。
    在我催促的目光下她终于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壶酒。
    也许酩酊大醉才能暂时忘记这些愁苦。我这样想着，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拿过那壶酒。
    我本求速醉，所以很不雅地大口大口地喝。可是我酒量不好，为什么还是那么清醒？
    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是李白却说，借酒消愁愁更愁。
    谁对谁错，谁来评价？
    没有人来解答我的疑惑，在半醉半醒间，我忽然想起，我到底在忧愁些什么呢？
    酒壶跌落在地，我头枕在案上默默流泪。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那么伤感，我只是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一些事。后来我感觉有人把我抱上床，我抓着他的手低低地哭泣，泪水朦胧，我睁不开双眼。
    视之不见是为冀，听之不闻是为希。
    这是我睡梦里脑海中反复回荡的话语。
    然而我并未看见说话的人，它仿佛是从天际传来一般，清清亮亮地落进我的耳朵里。睡梦的那一头，再没有愁苦，再没有彷徨，可我依然看不到希望，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
    我似乎睡了很久，当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骊姜。问了罗桑才知，原来她在丁氏那里。
    她怎么会在丁氏那里？
    罗桑解释说：“是长孙殿下抱去的。”
    慕容盛？我怔了怔，有点云里雾里。
    “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公主醉酒后。”
    天，我倒吸口气，那么，昨晚的那个拥抱，昨晚我哭得毫无形象，昨晚我……
    我正懊恼不已，罗桑却来了兴趣似地滔滔不绝起来：“殿下怕骊姜会吵到公主睡觉，所以便将她带走了，不过……”
    “不过什么？”我急切地望着她。她捂嘴浅笑：“公主昨夜可是吐了殿下一身，抓着殿下的手不放，说了好些胡话。”
    “我说了什么？”我紧张地急问。
    她蹙着眉头说：“公主说，让殿下放了你，不要再缠着你，哭哭闹闹地直念着文笔文笔。”
    ——文笔！
    怎么会是“文笔”呢。
    我苦涩地笑了笑，继续问她：“然后呢？”
    她摇摇头，回答道：“公主很快便睡着了，倒是殿下一直冷着脸，脸色不是很好。”
    他看出什么了吗？听出什么了吗？
    但他又能看出什么？又能听出什么？
    在屋内默默坐了一早上，最后终于决定，去丁氏那里把骊姜带回来。
    自慕容垂称帝后，范阳王慕容德被封为尚书令、慕容农为辽西王、慕容隆为商阳王、慕容麟为赵王……他们纷纷在宫外置了相应的府邸，只太子慕容宝偕同妻儿留在宫中。又因丁氏早年丧父，实为慕容盛养母，所以便与慕容盛同住。
    毓秀宫离贵和宫不是很远，但是心里有着疙瘩，是以这一路走的甚为忐忑。
    不管路途是近是远，不管走得是快是慢，这条路，总会有终结的。
    而终结的那一头，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呢？
    当我到了贵和宫时，却听小黄门说慕容盛并不在。我松口气的同时，仍免不了一丝小小的失落。
    也许我时想见到他的，那么我之前又在害怕什么呢。真是庸人自扰。
    丁氏告诉我骊姜在小花园里同一干小孩子玩耍。简单同她客套了几句后，我又怀着空空落落的心绪去往花园。
    我走过一条小径，走过一片假山，远远地就听见有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她们应该玩得很开心，不然为何会笑得如此欢畅。
    当我转过廊庑后，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兰姬辰坐在水榭栏杆边轻笑不语，倩儿擂起衣袖蹦蹦跳跳地玩着什么，旁边站了几个捂嘴笑得开心得宫女，而骊姜……我皱起眉头，她这是什么样子？
    小脸上擦了厚厚一层胭脂水粉，乱七八糟地活像个滑稽的小丑。她们是在做什么？演话剧吗？
    “骊姜。”我隐忍着猝然腾起的怒气，轻轻唤她。
    欢愉的气氛被我突兀地打断，所有人都扭过头来望着我，我视之不见地又喊了一声。
    “姐姐姐姐……”骊姜摇摇晃晃地朝我跑来。她一定是太过急切，竟一不小心摔倒在地。我急忙上去扶她，但就在这时，我却听见越来越尖锐的哄笑声。
    好像是看见很好笑的事，宫女们竟哗啦啦地笑成一堆。
    我回头望着她们，忍无可忍地用凛冽的语气说：“小公主摔倒了很好笑吗？”
    她们哑然地闭上了嘴，真如做了错事般纷纷低下头去。这里的空气让我很不自在，我只想马上离开这里，于是我牵起骊姜的手便朝廊庑走去。
    “什么公主，陛下也没给她封主，说不定是个冒牌货呢！”我突然听见有个细小而陌生的声音不满地这样说。
    我停下了脚步。
    我很想转身走回去质问说话的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者与她大吵一架，但是理智告诉我不可以这样，我只是个异乡人。
    我带着骊姜很快走出了那片充满讥讽的地方。
    人生在世，总会遇见或多或少的不如意，在这些无休无止的不如意中，又有多少能始终跟随着我们。这个世界是那么的不美好，而这一生，可以让我们忍受着各种不如意而坚持下去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我打来温水，沾湿了帕子给骊姜洗脸。然后给她洗澡。然后给她换衣服。我沉默地做着这些，沉默地想着两个异乡人的未来。
    骊姜怯怯地喊我，我抬起眼睑看她，“怎么了？”我说。
    她像做了错事般，低低地说：“姐姐不要生气，骊姜乖乖，再不淘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