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那次宴请之后,她开始了和肖兵的实质性接触,说出了自己心头的渴望。肖兵因为她二表哥的关系,没有怀疑她的诚意,理所当然地把她纳入了自己的操作项目之中,明确告诉她:找个企业捐个一千万,五百万为她搞进步项目,五百万捐给老区人民。于是,便有了后来肖兵一行的两次镜州之行和金启明金字塔集团对老区基金会的一千万捐款。
不可原谅的致命错误就这样犯下了,肖兵成了她命运之中的克星,一下子克死了她。
八小时前,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办公室已做了严正回答,领导人根本没有这个儿子,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诈骗事件,领导人办公室要求镜州方面立即拘捕肖兵,予以严格审查,并将审查情况和结果及时报来。她当时还不相信,说是看到过肖兵出示的和领导人的合影。领导人办公室的同志说,这种事过去就发生过,那是电脑合成制造出来的假照片,你们的技术部门完全可以鉴定出来。
嗣后的八小时是阴森而漫长的,赵芬芳觉得,暗夜中的时间在无形之中已变成了一部残酷的绞肉机,把她生存的希望一点点绞没了:金启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开始金蝉脱壳了;齐全盛、刘重天安排市公安局李副局长带人飞赴北京了,真相大白已在预料之中;二表哥那里也出了事,打电话找二表哥试探虚实时,接电话的却是二表嫂,二表嫂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说,昨天下午纪委书记突然把二表哥找去谈话,直到今天都没回来。再打电话给齐全盛、刘重天,二人竟然都不在家,——深更半夜不在家,会到哪里去?惟一的可能就是去省委汇报。也许李副局长从北京回来了,已经把肖兵的老窝掏了。再打电话找吉向东时,吉向东也没了踪影。
赵芬芳心里凉透了,分明感到灭顶之灾正在房内电子钟可怕的“滴答”声中悄悄来临。
就是在这样的揪心夺魄之夜,丈夫钱初成仍是彻夜不归,而且连个电话都不来,她身边连个商量倾诉的对象都没有!打手机钱初成的电话关机,打呼机钱初成不回机。这个臭男人肯定又钻进了那个小婊子的被窝,像往常一样故意躲她!她已走上了万劫不复的绝路,这个臭男人竟还在另一个女人怀里寻欢作乐,这使她不但在政治上完全绝望了,也对生活完全绝望了。
黎明前的最后一刻,赵芬芳什么都不想了,满眼含泪给远在美国的儿子勇勇打了个电话。
勇勇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什么种结什么果,有什么样的老子便有什么样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大人了,却还是这么不懂事,没问问妈妈突然打电话来有什么大事?开口又是他的汽车,要她尽快想法汇八千美元过去,说是已看好了一台二手跑车,在国内价值几十万。
赵芬芳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气愤地骂了起来:“……钱勇,你还是不是个东西啊?啊?除了问我要钱,就不能说点别的吗?你知道不知道,妈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妈在想些什么?你老子只知道他自己,你也只知道你自己!你……你们谁管过我的死活?!”
钱勇被骂呆了,过了好半天才赔着小心问:“妈,你是不是又……又和我爸干架了?”
赵芬芳先还压抑着呜咽,后来便对着电话哭出了声,越哭越凶。
钱勇害怕了:“妈,你别哭,不行就和我爸分手算了,这样凑合也……也没意思……”
赵芬芳停止了哭泣,哽咽着说:“勇勇,不要再说你爸了,还是说说你吧!你这阵子还好吗?是不是按你爸的要求去打工了?还有你那个女朋友,能跟你走到底,过一辈子吗?”
钱勇在电话里说了起来,足足说了有十几分钟,主要话题全在自己那位台湾高雄的女朋友身上,对打工问题绝口不谈,且又婉转地提到,是他女朋友看上了那台二手跑车。
赵芬芳叹息着说:“勇勇,你的心思我知道,这台跑车你可以买,买了也可以送给你女朋友,但不能用我给你的钱,你必须自己去打工,哪怕是到餐馆端盘子洗碗。要记住,你是大人了,已经独立生活了,不能再靠妈了;你爸靠不住,妈也不能……不能养你一辈子啊。”
钱勇可怜巴巴地问:“妈,这么说,你……你不会再给我寄钱了?是不是?”
赵芬芳流着泪道:“不,不,勇勇,妈还会最后给你一笔钱,是妈的全部积蓄,一共五十四万美元,妈已经在去年去美国考察时悄悄存到了休斯顿花旗银行,是用的你的名字,密码我会让你姥姥日后告诉你。不过,这笔钱不是给你寻欢作乐的,是留给你将来创业的!你一定要记住:不拿到绿卡绝不要回国,如果有机会获得美国国籍,一定要牢牢抓住!在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国内的政治宣传,包括妈妈过去和你说过的一些话。勇勇,这意思你能听明白吗?”
钱勇没听明白:“妈,你今天怎么了?咋净说这些话?过去你不是说过吗?最好的发展机遇在中国,在大陆。你还说国内正从全世界招揽人才,海外归国的人才从政的机遇很好……”
赵芬芳厉声打断了钱勇的话头:“只要这个政权一天不垮台,你就一天不要回来,更不许从政!中国政治是部残忍的绞肉机,我不愿看着你被绞成一团肉酱,这话你一定要记住!”
钱勇不敢多问了,信口扯了些别的,还扯到了好来坞的一部新电影上,最后的话题又转到了钱:“……妈,那五十四万美元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啊?你不知道,现在学生办公司的事多着呢,如果这五十四万美元现在给我,我就不要打工了,可以考虑马上成立一家公司……”
赵芬芳再也听不下去了,默默放下了电话。
——对儿子的期望也成了泡影,赵芬芳开始怀疑自己这一生不遗余力的奋斗到底值不值?为政治奋斗,眼看要当上市委书记了,却又无可奈何地栽进了致命的政治深渊;为儿子奋斗,却培养了这么一个只会花钱的纨绔子弟。仅收受外商五十四万美元这一件事,就足以判她的死刑了,她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换来的除了伤心失望,还是伤心失望,天理不公啊……然而,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怕是个白痴,这五十四万美元也足够他活过未来的余生了,作为一个舐犊的母亲,她尽心了,尽职了,到九泉之下也无愧无悔了。
漫长的不眠之夜终于过去了,心如止水的赵芬芳喝了杯牛奶,洗了洗脸,对着镜子细心打理一番之后,夹着公文包照常出门,上了来接自己上班的专车。惟一的不同是,这日上车前,赵芬芳冲着自己已住了近十年的市级小楼格外留意地多看了几眼。赵芬芳自杀之后,给赵芬芳开车的司机回忆说,当时他就注意到,看小楼的那一瞬间,赵芬芳的眼神中充满眷恋。
赵芬芳生命的最后一天并不肃静,市物资集团几十名离退休老同志堵在市政府大门口,斗胆拦住了她的专车,要向她“汇报工作”。赵芬芳没听几句便明白了事情原委:这帮老同志原是市物资局机关干部,属事业编制,物资局改制为企业集团后,他们的退休工资发放突然成了问题,企业集团往外推,劳动保护部门不愿接,扯皮已经扯了一年多了。
赵芬芳心情本来就不好,火气格外大,坐在车上斥责老同志们说:“……这事也要我亲自管吗?谁扯皮你们就去找谁!如果这种小事也要我管,我这个市长就不要干了!”
老同志们说:“赵市长,这不是小事啊,我们半年没拿到退休金了,要饿肚子了!”
赵芬芳不为所动,手一挥:“走吧,走吧,找你们原单位去,他们会给你们说法的!”
老同志们忍无可忍,把车团团围住了,非要她这个当市长的给他们一个说法。
赵芬芳偏不给这个说法,车门一关,让司机给有关部门打了一个电话。
没多大工夫,一帮警察及时赶到了,又是组织警戒线,又是驱赶拉扯,总算把几十个老同志从车前弄开了。然而,老同志们固执得很,站在警戒线外仍不离去,点名道姓大骂赵芬芳。
赵芬芳知道让老同志们站在政府门前这样骂影响不好,车进政府大门后,对负责的警官指示说:“不能让他们这么无法无天地闹,你们马上给我调辆大公交车来,找个借口把他们装上车,开到城外垃圾处理厂附近,把他们赶下车,让他们跑跑步,好好锻炼一下身体!”
警官觉得不妥,小心地质疑道:“赵市长,他们岁数都这么大了,这……这合适么?”
赵芬芳不耐烦地道:“没什么不合适,正因为岁数大了,身体才要多锻炼!去吧,去吧,赶快去办,可以和他们说,这是我的指示,哦,带他们去原单位解决问题……”
进了市政府大楼十楼办公室,已经快九点了,办公厅王主任过来汇报一天的工作安排。
赵芬芳没容办公厅主任开口便阻止了,脸色很不好看:“王主任,今天的所有工作安排全部给我取消吧。啊?我要到医院全面检查一下身体,这样拼下去不行了,把命都要送掉了!”
办公厅主任很为难,站在赵芬芳面前直搓手:“赵市长,这……这许多都是急事啊,国际服装节的筹委会主任是你,明天就要开幕,许多贵宾已经到镜州了;蓝天集团的重组谈判也开始了,齐书记、刘书记都出面热情接待了伍三元,你当市长的不出一下面恐怕也不合适,周市长也希望你出一下面;还有,美洲银行代表团上午十时抵达镜州,也要接风……”
赵芬芳一声叹息,满脸悲哀:“王主任,你能不能不要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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