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雨初听

今天我及时赶到


    二〇〇〇年一月一日,尼泊尔至中国的边城樟木,夜宿樟木宾馆
    从尼泊尔通向中国的一条最主要的口道,是一个峡谷。峡谷林木茂密,山崖下是深深的河流,山壁上有湍急的瀑布,都是雪山融水。开始山坡上还有不少尼泊尔农民开垦的梯田,但越往北走山势越险,后来只剩下一种鬼斧神工般的气魄,逗弄着云天间不断变幻的光色。分明在预示,前面应该有大景象。
    果然,在盘山公路上转来转去终于眼前豁然,远处有天墙一般的巨大山峰把天际堵严了,因此也成了峡谷的终端。由于距离还远,烟岚缈缈地隐约成一种铅灰色。
    今天阳光特别好,雪山融水加大,山壁上的瀑布泻落到公路时无法全部纳入涵洞,潺潺地在路面上流淌。我们几辆车干脆停下,取出洗刷工具,用这冰冷的水把每辆车细细地洗了一遍,直洗得锃光发亮。这就像快到家了,看到炊烟缭绕,赶快下到河滩洗把脸,用冷水平一平心跳。
    确实不是一般的回国。我们是沿着西奈沙漠、戈兰高地、伊朗山脉一步步量回来的,我们是捧掬着尼罗河、底格里斯河、印度河的水一口口喝回来的,我们是抹着千年的泪滴、揣着废墟的叹息一截截摸回来的,我们是背负着远古的疑惑和现实的惊吓一站站问回来的。
    我们要把这一切带回到一个地方;但那已经不止是一个地方,这些日子来它越来越强烈地笼罩住了我们的心灵,重新定义了我们的生命;当然说到底它还是一个地方,已经很近,就在前面,三个月后重相见,我们在离别之后读懂了它。
    离别之后读懂了它——这句话中包含着沉重的检讨。我们一直偎依它、吮吸它,却又埋怨它、轻视它、责斥它。它花了几千年的目光脚力走出了一条路,我们常常嘲笑它为何不走另外一条。它好不容易在沧海横流之中保住了一份家业、一份名誉、一份尊严,我们常常轻率地说保住这些干什么。我们娇宠张狂,一会儿嫌它皱纹太多,一会儿嫌它脸色不好,这次离开它远远近近看了一圈,终于吃惊,终于惭愧,终于懊恼。
    本来我们约好了返回的时间,因为这个时间太重要。说实话,每天都想早一点回来,以便快点用全新的目光看它一眼,用全新的声调喊它一声;但山高水阻,一路艰险,我们又不想跳过几步,使这次重新见面变得过于轻易。于是心里一直在矛盾着,慢了不好,快了也不好。终于到了今天,世纪的门槛和地理的门槛同时横亘在眼前。
    峡谷下的水声越来越响,可见此处水势更大了,扭头从车窗看下去,已是万丈天险。突然,如奇迹一般,峡谷上面出现了一座横跨的大桥,桥很长,两边的桥头都有建筑。似有预感,立即停车,引颈看去,对面桥头有一个白石筑成的大门,上面分明用巨大的宋体金字,镌刻着一个国家的名字。
    我站住了,我的同伴全都站住了,谁也没有出声。只听峡谷下的水声响如雷鸣。
    我在心底喊了一声:祖国,今天我终于及时赶到。
    我们这一代人生得太晚,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为你说话。我们这些人又过于疏懒,没有及早地去拜访你的远亲近邻,来深入理解你的艰难行迹。我们还常常过于琐碎,不了解粗线条、大轮廓上你的形象,只在枝枝节节上絮絮叨叨。但毕竟还来得及,新世纪刚刚来临,我们总算已经及时赶到。
    顺便我要告诉我的读者,这次出行和回来,一定会给我带来很大的改变。人的一生,很多重要的转折不一定需要很多时间。我在《千年庭院》一文中写过,“**”初期,我因父亲被关、叔叔屈死、自己又被造反派轰逐而外出流浪,不期然地在长沙岳麓书院逗留了几个小时,竟轰然醒悟,重写人生。那么,这次已是整整三个多月,每天都有震惊,加在一起确实刻骨铭心。
    尼泊尔海关正在桥的这端为我们办出境手续,我们还看到桥上站着不少人,一打听,原来凤凰卫视在这一带很普及,很多住在樟木镇的藏族居民在电视上知道了我们的行程主动前来欢迎。由几位中年女性和一位大胡子的老人带领着,似乎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哈达和青稞酒。
    这里的海拔是一千九百米,过关后进樟木镇,是二千六百米。空气已经很凉,我在车上换了羽绒衣。
    车队又开动了,越过峡谷,穿过人群,慢慢地驶进那座白石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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