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赋

潘雨从瀑布跌下，飞溅的水花像钢钉一样刺入她的皮肤，有种灼热的痛感。身子一直往下掉，直到摔在水面上。心跳停滞了一刻，那渗入心脉的剧痛仿佛又把她带回了遥远的那一天，那一片海。
    入水的瞬间，潭里突然卷起巨大的漩涡，卷着她急速旋转。那种遥远而又熟悉的灼热，不仅灼伤了肌肤，也在五内翻江倒海的绞着。水泡糊住眼耳口鼻，胸膛里越来越空，漩涡带着她一点一点接近涡心。
    朦胧的水光中，她仿佛又看见了那片浓蓝的大海和海上那艘全速前进的商船。船头焦急的男子，是记忆深处既陌生又熟悉的人，她的Vincent。当初只差了拉住她的一只手，就让他们相隔了2000年。现在又要回到他身边了吗？潘雨不再挣扎，闭上了眼睛。
    忽然手腕上传来一丝细小的痛感，透过身体和五内剧烈的灼烧，让她的神经轻微的跳跃了一下。她睁开眼，无数的水泡中亮起一双眼睛，如同火把点亮暗夜，那只为她绽放的笑容，看似遥远，却又触手可及。
    “芷儿，无论你去哪儿，我都生死相随。”
    “我不管你是潘雨还是平姽芷，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教我听雨的那个芷儿。”
    她仿佛听到了，每次危急时，他都情不自禁的叫她芷儿，她仿佛看到了，他握着她的手，边流泪边笑着说“我不舍得”。此刻，他的手正牢牢抓紧她的手腕，他的身体随着她被卷进漩涡急速旋转。而周围不知被哪里来的血染红，血腥灌进口鼻，腥咸不堪。
    钻石项链突然被疯卷的水流扭曲，绕在脖子上越来越紧。Vincent在船头向她招手，小九仍紧紧抓着她不放，被她一点点带向涡心。
    一只手放开她，让她来到2000年前，一只手生死不放，让她终于决定放弃2000年后，今生今世，生死相随。她紧紧反握住小九，一股向上的力量带着她挣脱涡心的吸引。
    项链在脖子上越勒越紧，胸腔里的气已经耗尽，眼前一片漆黑。但她的手死死握住不放，就算生命就此消逝，她也再不放手。
    突然听到水中一声脆响，项链挣断，从她的颈上脱落，被急速的水流卷入涡心，消失不见。
    一瞬间，霞光四射，天朗气清。她大口大口的喘气，抹了把满脸的水，睁开眼睛，原来已经挣出了水面。身旁的小九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对着她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手却突然从她的手腕上滑落，眼中的光骤然熄灭，身体像铅石一样坠向水底。
    然而她还没有松开手，当初的贺君武，她没能抓住，如今的小九，她不会放手，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他从生命中消逝。
    她拖着小九游到岸边，才发现他背上的三支箭。她抬头望向瀑布，飞流而下的巨大水声盖住了一切，似乎已不再有厮杀。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已经成功脱险。她记起掉下悬崖之前似乎看到何大中箭倒下，叹了口气，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能先救了小九，再去找大哥。
    她费力的拖着小九，往山里走去。凭着记忆，找到了初到这里遇见芷儿和小八的那个山洞。刚把小九放在地上趴好，就听他哼了一声。
    “小九，你醒醒！”潘雨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小九的眼中终于泄出一丝光。“芷儿。”一声细若游丝的呼唤，她急忙俯身，听到他的声音虚弱得荒芜而缥缈。“还记得小黑和小白吗？”她用力点头。“小黑没有了小白，很快就死了，可小白离开小黑，还活得好好的。如果我死了，你也要像小白一样，好好活着。”
    “你闭嘴！”她腾地站起身，“贺君玖，你给我听好了！你答应过我生死相随，现在我要活着，你就给我好好的活，别想扔下我！”
    她的声音像一股清泉，滋润着他失血的心脏。小九的唇边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眼中的光也亮了一些。
    潘雨拉起他的胳膊：“起来，我扶你走！”
    “等等。”他拉住她，“帮我拔箭吧。”
    “拔箭？”她瞪大眼睛，泪水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
    “拔了箭，我们才能进山躲起来，不拔，太容易被发现，我们逃不了的。”
    “可拔箭会疼死的！”
    “我忍得住。”
    他的声音虚弱却坚定，潘雨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把左手伸到他嘴边：“咬着。”
    “李元的箭射进骨头，你要用两只手，用全力，不然拨不出来。”说着，他把自己的左手咬在嘴里，“拔吧。”
    射进骨头的箭，如果硬□□，会不会伤了神经，从此残废？可是不拔，他们怎么逃？潘雨狠了狠心，咬紧嘴唇，稳了稳颤抖的双手，握住一支箭，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
    一声闷哼，箭枝挂着血肉从小九的身体里蓦地拔出。
    “很好。”他艰难的发出声音，左手背上已经印上一排深深的牙印。
    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一般，冷汗一下子湿透衣衫。潘雨像虚脱了似的，手脚软得不行，她重重的喘气，望着小九背上汩汩而出的血，眼泪也不知不觉的涌了出来。可她心里明白，拔箭必须一鼓作气，否则对小九就是折磨。她摸了把眼泪，闭上眼，握住了第二支箭。一股莫名的力量汇聚手掌，箭再被拔出，小九背上已是血渍一片，手背也咬出了血。第三支箭，潘雨反倒不怕了，咬住嘴唇，猛地拔起。
    “啊——”一声惨叫。
    小九只觉得像有什么从脊柱中被挑了出去，钻心的剧痛袭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大哥，听见了吗？好像有喊声。”马三警惕的拍了拍牛二。
    牛二屏气凝神：“听见了，会不会就是那个逆贼？”
    马三点点头，指了指山里：“听着是从那边传来的声音。”
    “走，看看去！”
    马三一把拉住牛二：“要不要先回去通知李大人？”
    “怕什么！那个人中了咱们大人三箭，不死也剩不到半条命。咱们两个人还怕他一个？擒回去，就是大功一件啊！”
    马三信服的点点头，跟在牛二身后往山里摸去。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一个山洞。牛二给马三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在后面接应，自己先进去探个虚实。马三点头。
    牛二蹑手蹑脚的靠近山洞，听了听，没有声音，便又往前走了两步。刚把头伸进洞口，就觉得颈后挨了一掌。他倒在地上，意识只一瞬间的黑暗就清醒过来。刚翻过身，就看见一块大石向他砸来，一声惨叫，脑浆迸裂。
    洞外的马三刚要上前，就听见牛二的惨叫。他急忙停步，躲进阴影里。只见洞口踉跄着走出一个男子，左右观望。他想也没想就冲上去，挥起大刀砍向男子。男子飞起一脚踢飞他的刀，他顿时吓破胆，头脑一热，大喊一声就朝男子扑过去。谁知男子竟然弱不禁风的一扑就倒，他本能的掐住男子的脖子。男子拼命抵住他的手，却一点力也用不上。他看着男子煞白的脸变得越来越红，转而青紫，不知不觉笑了起来。然而笑容瞬间僵住，咽喉处暴出一支箭头，粘稠的血滴在他身下的男子脸上，像开出艳红的花朵。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踢了一脚，随之倒下去，瞪圆的一双眼，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
    “小九，你没事吧？”潘雨冲上前扶起小九，急急的抹着他的前胸帮他顺气。
    猛烈的咳嗽过后，小九看着潘雨扯开一抹微笑。
    “多惊险啊，你还笑得出来！如果不是我，你就死了！”
    小九的嘴角翘得更高，“你杀了两个人。”
    “啊？！”潘雨呆住，这才意识到刚才是怎么两次救了伤得毫无抵抗能力的小九。她瞥了眼那个被她及时用一块山石毙命的，又看看这个用箭刺死的，使劲甩了甩头。这不是21世纪的法治社会，这是个你死我活的乱世，为了自己和爱的人能活下去，也只有牺牲他们的性命了。
    “把他们的衣裳脱下来，我们换上，再把那个砸碎脑袋的换上我的衣裳，插上箭，扮成我的样子，扔进水里。另外那个，绑上石头，沉水底。”
    一串连珠炮似的吩咐过后，小九又一阵咳，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虚弱的喘着气抬起头时，见潘雨正诧异的望着他。
    “你让我去干这些？”潘雨扭过头，闭紧双眼，手指向洞口，“他都死成那样了，你还让我给他换衣裳，插箭？”
    小九想了想，便说：“你换衣裳，我插箭。我的左手现在没知觉，不方便换衣。”
    潘雨一惊：“怎么会没知觉？是不是，我刚才……”
    “是我刚才咬的，一会儿就好了。”小九露出一个浅似不见的微笑打断了她，“快点换衣裳吧，李元一定在四处找我们，此地不宜久留。”
    “李大人，找到逆贼的尸首了！”
    月影中，李元的脸色斑驳，看不出是喜是哀。
    一具辨认不出头形的男尸被士兵们抬到面前。李元笑出了声，这就是贺君玖死后的样子吗？身材矮胖，衣裳穿得歪七扭八，背上的箭头浅浅的没入皮肉。他在心里哼了一声：“贺君玖，你也太小看我李元了！”
    李元抬起头，今晚月色澄明，沿着山路想追到身中三箭的贺君玖并不难，一抹浅笑悄无声息的爬上李元的唇角。
    “来人！”
    两个士兵上前听令。
    “李大人！”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截住了李元正要出口的话。他轻轻一侧头，来人已经近身。
    “李大人，哀大人伤势严重，如今正在新野城中秘密住下治伤。哀大人吩咐，这些逆贼一定要活捉回来严惩。”
    李元的眉头隐在阴影中，不由自主的皱了皱。“如何严惩？”
    声音在李元背后顿了顿，才发出，却比刚刚轻了一些。“处以极刑。”
    “哀大人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哀大人原话是，”声音又顿了顿，再出声时，李元似乎已经看见了病床上的哀章那一张因失血而惨白的脸是如何在狠绝的咆哮中变得通红。“车裂、炮烙、凌迟，鞭尸后挫骨扬灰。”
    李元的心猛地一沉，轻轻说了声：“知道了。”
    脚步声在身后越来越远，李元的眼前渐渐被瀑布顶上的那一线血红浸染。抬头望去，掩映在树叶之间的月光那么明亮，似乎穿透了躯壳，照在他的灵魂深处。心莫名软了一下，李元没来由的想起香案结拜那日的月色也像今夜这么美。
    大哥拍着他的肩膀跟他对饮，君山哭着说他终于又有家人了，君泗挑衅的望着他，与他相约将来一较高下，于鸿说君尔的箭术得我真传，假以时日，必可达百步穿杨之境。
    然而二十年的时间，天翻地覆。于鸿倒在他的箭下，君山在他眼前含笑死去。贺君泗被他一箭穿心，他躺在雪里，看不见射箭的人，却对着天空说了句“二哥，你赢了”。刚刚悬崖之上，大哥因为他的一句“大哥，不要”而放了他，但他的刀还是砍了下去。曾经的兄弟一个一个死在他手里，是不是他已经变成真正的刽子手，杀人变成了一种本能？然而当这一切发生在眼前，李元才看清自己的心，已厌倦杀戮。
    李元在心底叹了口气，再茂盛的大树也会留下叶片间的缝隙，让月光漏下，照亮人间。
    “来人！带着逆贼的尸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