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赋

86 决战


“大嫂——”
    苏姮拉开门的瞬间,潘雨已经冲进了她的怀里,泣不成声。
    “九叔,爹呢?”
    小九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大哥还没回来?”
    所有人都如石化,空气在这一刻凝结成块,却在下一刻被决堤的泪水冲开。
    “他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苏姮拼命的哭喊,身子软软的倒下去。潘雨一把抄住她,紧紧抱在怀里,与她哭成一团。
    “我要给爹报仇!”
    吴恩疯了似的往外冲。擦过小九身边时,他伸手去拉,吴恩的衣袖却没在他的左手中停留半刻,已冲到门外,与方直撞了个满怀。
    “不好了!山下有一队士兵上来,方圆十几里就我们一户,一定是冲我们来的,怎么办?”
    泪水凝结在脸上,化为惊恐。
    小九的怔忡刹那间被腾起的杀气逼退。“马上走,往山上去!我和方直断后。吴恩,你会武功,保护娘和舅舅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吴恩一愣,即刻点头,泪迹斑斑的眸子如月华穿透云雨,射出晶亮的光。仇恨一瞬间让这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学会了责任和担当。
    一路往山上走,天一点一点黑透,斑驳的树影掩住了他们的身形。无数火把却在身后点燃一条长龙,蜿蜒着身躯,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大嫂,你怎么了?”
    苏姮的脚步越来越慢,映着微弱的月光,潘雨看见她的表情似乎有点扭曲。
    “娘,我来扶你。”吴恩的手臂在这一刻变得力大无穷,架着娘向山顶走去。
    月亮渐渐被云层遮住,吝啬清明的光,不肯为他们照亮脚下崎岖的山路。
    苏姮终是不支倒了下来。
    “娘,你坚持一下,翻过这座山我们就安全了!”
    吴恩扯着苏姮,想给她鼓励,她却一个劲儿的摇头,额头上已满是汗珠。苏遮推开吴恩,抓起苏姮的手腕号脉,急急比了几个手势。潘雨顿时呆住。
    “大嫂,你有身孕了?”
    苏姮点了点头。
    如一道晴天霹雳,让每个人都如石化一般定住,想不到大哥的孩子,竟然在这个时候来。一瞬间,潘雨做了个决定:“这个孩子,一定要保住,就算为了大哥……”她哽住了,强忍着眼泪,看向苏姮。她已泪流满面,双手牢牢护住小腹,这个孩子,是贺君逸留给她的最后一样礼物,她决不能放弃。“现在必须马上找个地方躲起来,这些追兵,”潘雨望向山下,那蜿蜒的巨蟒已经盘亘在脚下,越来越近。“躲得了就躲,躲不了就……”
    “躲不了就打!”
    耳边响起小九坚毅的声音。他周身翻涌着腾腾杀气,眸子被仇恨洗得雪亮,然而再飞扬的气势也掩饰不了虚弱的病容。几天前,他昏迷不醒,命悬一线,几天后,他已经站在数以百计的追兵面前,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潘雨突然质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明智,也许会因此丢掉大家的性命。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的脸,那眸子中铁一般决绝的光坚定了她的想法。与其独生,不如同死。在这天地之间,原来真的有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她握住小九的手:“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偶像剧里用烂的台词,也可以说得这么热血沸腾。
    小九却拉开她的手,淡然一笑:“我不会和你死在一起,我们都不会死!”
    方直背起苏姮,小九带着他们改道爬上一座山头,一块巨石形成天然的屏障,把他们护在后面。
    “这个山坡,地势陡峭,易守难攻。我和方直守着外面,剩下的就要靠苏遮了。”
    苏遮点点头,从挎包里拿出了针。
    小九站在山头,望向四周,一面悬崖,一面峭壁,一面追兵,只剩下一面退路。山下的追兵像迷失在丛林中的巨蟒,虽然失了方向,却没失气势。但愿他们迷失的时间能让他们来得及全身而退,否则就只有殊死一拼。小九默默的握住左拳。
    “方直,你会使枪吗?”
    “会。初学武功时,用的就是枪,后来觉得枪更适合骑兵作战,不适合护卫之用,才改用的刀。”
    “好!给我换把刀。”
    方直一愣,小九已经递上了这么多年一直惯用的□□。
    巨蟒不断的绕圈,似是找不到猎物的踪迹。
    李元一抬手,队伍急停。
    一个士兵上前来报:“李大人,山里地势复杂,找不到他们了。”
    李元眯起眼,望着被火把照亮的蜿蜒山路,如果真的可以,他宁可他们就这样迷失在深山中,永远找不到猎物。他不过是只狐狸,逮得到就逮,逮不到就另觅新的猎物,为了不惹上一身腥,他绝不会恋战。然而哀章是匹狼,凶狠阴险。只要是他认准的猎物,他就会穷追不舍、决不放弃,直到咬死为止。做狼的助手,如果不能帮狼咬死猎物,恐怕就只有等着被他咬死的份。
    李元侧耳听了听,夜莺偶尔哀啼,风偶尔沙沙作响,山里很空很静。他抄过一只火把,高举过头顶,一重重山头隐隐现于火光之中。火把交给身边的副将,背后大弓握在手中,一支铁箭搭上弓弦,瞪大眼睛盯紧四周山头的同时,一口气已经提上丹田。
    “吴恩,我是二叔啊!你爹现在在我这儿,他很想见见你!”
    宁静的空山,这一声,如同狼嚎,震破夜空。
    石壁后的吴恩疯了一样挣脱潘雨的拉扯,冲了出来。
    “二叔,我爹在哪儿?快放了他!”
    一支长箭刺破暗沉的黑夜,在风声中响过刺耳的哀鸣,带着巨大的气力,与小九和方直擦肩而过,直奔吴恩。
    就在吴恩目瞪口呆的一刻,就在小九、方直飞身而起,想抢先一步拦下他之时,一个身影先于他们从石壁后窜出,推开了吴恩。
    一声惨叫,苏遮倒地,落入随后冲出的潘雨怀里。
    “苏遮——”
    在小九跳过来捂住潘雨之前,声音已经发出。
    一声悲呼,让李元更加确定了他们的位置。
    苏遮张了张嘴,再没发出任何声音,长箭深深□□他的小腹。
    吴恩疯了似的跑过来,搂住舅舅,眼泪汹涌,全身剧烈抖动,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拔箭吧。”潘雨抹了把眼泪,压低声音。
    “不能拔!”小九想要拉住她伸过去的手,却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她轻而易举的挣脱了自己的左手。
    方直急忙拦住她:“冒然拔箭会流血不止,而且中箭在腹部,拔箭会伤及内脏。”
    如一道闪电划过潘雨黑沉沉的脑海,照亮了被她一直忽略的某个角落。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对她说,拔箭,我们才能逃,有人对她说,我的左手没知觉。她听到有人在拔箭的瞬间惨叫,感觉到有一只手在刚刚想要握住她,却使不上半分力气,可那只手明明大力的将她从穿越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小九!”她一把拉过他的左手,“都是我……”眼泪流下,声音哽住,才发现他今天用的是刀,而不是危急时刻从不离手的□□。
    小九的手静静放在她的手心,从没像今天这样软弱过。他用力抽出,第一次觉得,她的手那么有力。
    嘈杂声越来越近,小九起身来到山头,那条火蛇缠上山腰,近在咫尺。顷刻间,无数的□□飞来,士兵们挥着大刀已逼上山头。
    潘雨和吴恩把苏遮拖到石壁后面,她握住吴恩的手,帮他擦了把眼泪:“别哭,吴恩,你是男子汉,要保护娘和舅舅,替爹报仇!”
    吴恩抬起头,揉了把眼睛,抽了抽鼻子,用力点头。
    “去找些山石,越多越好,从山上扔下去。”
    “我懂,滚木礌石!”吴恩的眼中已是一派清明。他转身而去时脊背腾起的杀气竟然不逊于小九。
    那个曾经在吴府抱过他,让他骑在背上当大马的二叔,那个到长安郊外偷偷探望他们,买他最喜欢吃的芝麻糖的二叔,竟然骗他现身,射杀他,爹恐怕也早就命丧在他手中。一时间,仇恨如滔滔洪水,冲刷着他幼小的心,淘净之后,心已变得如钢铁一般坚毅,石块砸下之处,必有一人脑浆迸裂而亡。
    然而几捧沙石如何能防堵来势汹汹的洪水?一排又一排的士兵冲上山坡,终于有人不顾一切的冲破了小九、方直和吴恩的防线,登上山头。
    石壁之后,苏姮的下体一片殷红。苏遮保住了吴恩,却来不及保住这个孩子。源源不断的红色涌出体内,苏姮的眼泪已经流干,她心里明白,这个孩子,已离她远去了。
    “小雨,你和恩儿一向有缘,求你替我照顾好他。”
    “大嫂,你别胡说!”潘雨泪流满面,仿佛看到了那年冬天,她的孩子也是这样流出身体,却无力挽回。
    “如果君逸回来,把这个交给他。”她从怀里摸出一片金锁,又从头上拔下鸳鸯簪。“如果他回不来了,就把我们三口葬在一起。”
    “大嫂,不会的!”潘雨紧紧抱住她。
    石壁后面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逐渐逼近。苏姮猛地推开潘雨,挣扎着站起身,冲了出去。
    “大嫂——”
    潘雨扑到石壁外的一刻,苏姮已经和那个摸上来的士兵一起消失在悬崖顶上。
    “娘——”
    吴恩砸倒一个士兵,夺下一把刀,还来不及砍向那个靠近石壁的士兵,娘就抱着他一起跳下了悬崖。他冲到崖边,只剩下黑洞洞的深渊,望不见底。他回身一刀,一声惨叫,一条胳膊斜飞出去。一声怒吼,几个冲上山头的士兵倒在了这个未满十岁的少年刀下。
    然而,使不惯刀的小九和不擅长用枪的方直终是来不及拦下所有的士兵。越来越多的人攻上山坡,吴恩也无力招架,喘着粗气,节节败退,眼看就被逼到石壁一角。
    身边的苏遮气息越来越微弱,小九和方直也都挂了彩,吴恩命悬一线,难道这就是上天注定的贺家人的命数?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身边最亲的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
    “小五,你不是说我不会孤苦伶仃?你不是说你会在天上守护我吗?为什么不救我们?”潘雨泪如雨下,胸中一遍一遍的呼喊,满腔悲痛最终化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喷薄而出。
    “小五,救我——”
    一声呼唤,震破天地。
    微风卷起脚边沙石,扬到半空已化作狂风。树影斑驳,扭动在风里,从呜咽变为哀嚎。狂风卷来乌云,瞬间遮天蔽日。一道雳闪,破开天空,霹雷炸响,劈倒李元身旁的一棵大树。雷火一点,逐渐连成一片,在山间熊熊燃烧。顷刻间,大雨滂沱,雨水如瀑布般从山头冲下,带走满地土石,也让想继续攻上来的士兵们放缓了速度,小九和方直重新鳌占山头。李元的箭似乎也无法冲破雨瀑,被小九轻轻一拨,就雨点般落下。
    那年新年,游戏决胜对垒,小九胜出,只淡淡一句话:是我运气好。
    而今日,暴雨中傲立的小九,无需多言,俨然已成一句话:是我运气好。
    李元叹了口气,天不绝他,又何必强求。
    他转身而去,雨中熄灭的火蛇也全数退去。
    然而,雨并没有停。
    滂沱的大雨,隐去了身影,掩护他们越走越远。
    大雨后的山里,有些阴凉。一阵风吹过,叶子上的雨珠又不住的落。清凉的山风夹杂着泥土的清新,有丝丝缕缕的晨光泻下,带着微温的暖意。
    苏遮躺在吴恩的怀里,取出箭后,只能用外袍扯成的布条包扎伤口,很快就被血湿透。方直脱下外袍盖在他瑟瑟发抖的身上。
    吴恩紧紧搂住舅舅,眼泪一滴一滴无声的落在他惨白颤抖的唇上,浸润了干裂,维系那悬丝般微弱的呼吸。
    树林外的崖壁上,静静一对背影,看上去和许多年前,新野贺家花园中,并肩坐着听雨赏花,没什么两样,然而他们都清楚,两颗心之间,已隔了太多太多。
    “小九,我们不报仇了,好不好?那个是皇上,是美新公,我们斗不过他们的!”
    “就算我能过得去自己的良心,不去想报仇的事,他们能放过我们吗?”
    “我们走的远远的,不让他们找到我们,至少先休息一段时间,等有了实力,再报仇,好不好?”
    潘雨抓住小九的胳膊,目光中满满盛着疲惫和伤痛,若是以往,小九一定毫不犹豫的答应,带着她远走高飞,可这一次,全家人的血海深仇,他放不下。
    “小九,我求求你,我不想看到我的亲人一个一个离开我,只剩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们!我求求你,别扔下我一个人……”
    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像一把利剑,一下一下捅进小九的心,直到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他一把抱住她,紧紧搂进怀里。“我不会扔下你,我带你走。我答应五哥要好好照顾你,不再让你哭,我决不食言!”
    长安,哀章府。
    “啪”的一声,一只药碗摔了个粉碎。
    哀章捂着胸口从床上挣扎起来,愤怒让他刀伤未愈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李元,你好大胆子!竟敢放了贺君玖!”
    李元低着头,声音平静淡然:“天雷地火,大雨狂风,也许,真是天意,贺君玖命不该绝。”
    “什么叫天意?我哀章这辈子最不信天!”
    “大人,平大人他……”
    管家急匆匆来报,话没说完,平晏已经大步流星的闯进来。
    “哀大人,这一次,恐怕,还真是天意。”
    一个时辰前,未央宫。
    烛光中,王莽的神情有些怔忡。
    “消息确切吗?贺君玖往北去了?”
    平晏上前一步回话:“确切,同行的还有平姽芷和贺君逸的儿子。哀章还在继续追查,皇上的意思……”
    王莽沉默。那张酷似杜汀芳的脸又浮现眼前。皇宫门口,他带着平姽芷消失,长安城外,他和他的兄弟一起消失,新野郊外,他身中李元三箭后消失,不但没死,反而在虎山中再一次消失。一次又一次逃脱,难道真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
    从第一次见到襁褓中的小九,就存在的那种莫名的亲近感,如今想来,真的只是因为他长得像杜汀芳?这么多年来,他作为贺之祥唯一的儿子而远离暗人生活,没有在辅佐他的路上贡献一丁点力量。然而不管是在池阳军中,还是贺家,抑或益州商场大展拳脚,他所展现出来的才华,和每一次久别重逢后突现眼前那种飞跃式的成长,都让王莽心中那份亲近感悄悄的增长几分。到头来,王莽还是不愿相信哀章的假设。不管是贺君武还是贺君玖,至少他和芳儿还是留有骨血的。
    如今,整个江山都在王莽手心,而小九,他们一行人的行踪也在他掌握之中,他对他们欲收则收,欲放则放,还有什么可怕的?哀章想要的,不过是保住他的官位,他所拥有的荣华富贵,而王莽,拥有了整个江山之后,他最想要的是,如果他和芳儿的那个孩子真的存在,他希望他能在他的江山,自在生活。
    “天下都是朕的,贺君玖走到哪里都逃不过朕的手掌心。他身为朕的臣民,对朕予取予求,他不会用颠覆这个江山为代价来报他一家之仇。”
    “皇上的意思是,放过他?”
    “告诉哀章,他是我大新的栋梁之臣,报效朝廷,为百姓谋福,才是他该做的事,其他,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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