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赋

月夜，风凉。
    微雨后的夜空显得格外清澈。月光明净，一如树下静立的少年，明眸似水。
    一丝薄云飘过，刚好遮在少年的眼中，似惆怅，似无奈，似哀伤。
    白衣荡在风里，像尾羽，欲飞上苍穹。然而脚下屹立不动，任羽翼如何挣扎也逃不脱这空荡的院落。
    身后脚步声轻轻响起，逐渐靠近。一件斗篷披在少年肩上，脚步声又渐渐远去。
    少年不必回头，心中便知来人是谁。这偌大的院子，也不过主仆二人。无声，是因为主人不愿说话，而仆人，不会说话。
    月夜，无风。
    树影斑驳，映亮了院中一张香案。香案下齐齐跪倒九个少年。一个头磕在地上，皇天后土，鉴证他们从此结为兄弟，生死与共。
    少年站起身，白衣依旧。掸掸膝头的浮土，目光飘渺，扫过面前的另外八位兄弟。他温和的笑着，静静观望，谁也没有看到他嘴角那一丝淡至虚无的讥诮。一声声“五哥”、“五弟”徜徉在他耳边，看似亲切，然而他们眼中藏着的对他若远若近的疏离，逃不过他的目光。上一辈那阴差阳错的误会，那刻意编织的谎言，让兄弟们对他敬而远之，他自然也乐得如此。越是疏离，越不易看穿，谎言才能长久的延续下去。从此之后，他不仅仅多了八个兄弟，更多了八个手下，为他们共同的主人，磨尽他们的信仰。
    大雪，艳阳。
    雪停后太阳的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新年对于他，似乎并没什么特别。能见到几个兄弟，可他仍然不希望过多的与人接触，是逃避吗？他也说不清。这十几年来的一切，都仿佛空中楼阁，搭建起这座海市蜃楼的，全都是虚无，有朝一日，谎言被拆穿，一切将不复存在，甚至是血泪的代价。而他便是硝石，旁人离得越远，越能全身而退。对于他自己，现在不付出情感，那时便可以看淡生死。
    在雪中慢慢踱步，一阵歌声有如天外来音，抓住了他的耳朵。他越走越远，离开汀芳小筑，走向外面的世界。
    那声音犹如天籁，在这样一个没有女子的府邸，格外缥缈而美妙。
    他站在树后，远远的观望。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脚步为什么会停下来，或许只是因为看到了花园中的三哥、八弟和九弟。
    那道身影如同仙子，与洁白的雪融为一体，歌声亦如仙乐，令人徜徉徘徊于其中再不愿离去。
    他渐渐闭上眼睛，心也跟着歌声渐渐沉静。就像久悬的身体终于踏上实地，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长长的舒气，那吸入的空气，冰冰凉凉，通体舒畅。当他再睁开眼时，那女子周身如同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与日月同辉。没有人看到此时的他，眼中的孤独都化为了温柔，足可以融化满院白雪。
    然而，他心目中如仙子般的兰歌，并没让他离开主仆二人同住的无声的汀芳小筑。那样的女子，他从没奢望过什么，他清楚，那个女子，他渴望不可及，那个女子，心比天高。
    夜雨，滂沱。
    当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挣扎着跑回贺家，被抬进汀芳小筑的那夜起，他无声的世界注定变得热闹。她没有过人的美貌，也没有非凡的才智，普通的如同邻家小妹，却又总有使不完的坏主意。她与他朝夕相处，喊他谎经博士，歪着头挑衅的看着他，笑得温暖灿烂。
    他自以为得意的自控似乎一夜之间全变成了不自控，他不由自主的对她敞开心扉，不知不觉的让她走进他的内心深处，睁开眼，满院都是她的影子，闭上眼，满心都是她的音容笑貌。
    他终于忍不住放任自己，明知没有未来，可偏偏想要拥有，偏偏要自欺欺人的编织一个美好的结局。
    然而这一切，都毁于他的懦弱。
    贺君武静静的站在山顶，望着山下那向着他跑来的小小身影。他曾经多么幸运的拥有过一个女子的真心，然而他却一次次伤害她，让她痛，让她哭。他不敢负起责任，总想推开她，却又不舍得放手。当他意识到这一切，意识到这份爱无法拒绝，也避无可避，终于下定决心在长安城外的这片沃土上给她幸福，保护她平安。然而一切都晚了。
    在哀章出现的那一天，在平椒兰自尽的那一天，他又一次下定决心，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全家人的平安。
    哀章要报仇，要的是他的命。就算不能救全家人，至少，他要芷儿平安，要九弟平安。
    他一夜未眠，拥着怀里的女子，望着她的眉目。他不知道这一次的放弃，是懦弱还是勇敢。到头来，他终是不能抛开这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他有太多太多的心事，不能对她说，宁愿自己承担，也不能让她一起来扛这个担子。她是无辜的，只是一个错爱了自己的蠢女人。他没有办法照顾她一辈子，就更不能在相守的如此短暂的岁月里，留给她过多的担忧。
    山下的身影，越来越近了。贺君武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他不想让她看到，他只想静静的离开。他并不想带给她过多的伤痛，虽然他知道以她的性子会哭，会死去活来，但他也相信，有小九在她身边，她会平安。爱一个人，就是在大难来临的时候，把生的机会留给她，把死亡的恐惧，自己承担。
    贺君武转身下山，他多想再看一眼他心爱的芷儿，但他不能，看见了，便不舍得这一切。此生拥有的最美好的，他怎么舍得就这样放手？下山的路渐渐模糊，他耳边响起平日里芷儿常常唱给他听的一首歌，她说，那是她在家乡时，最喜欢的一首歌。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芷儿，你唱的没错，一切真的都有尽头，只可惜，我来不及陪你看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