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赋

十四年后，长安。
    王莽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瞥见镜中的自己，已满头白发，憔悴不堪。
    寝宫的门突然被撞开，还没等他怒斥谁这么没规矩，李元已从床上拖了他起来。
    “皇上，不好了！起义军攻破长安了！”
    李元护着王莽弃皇宫而逃，满街的喊杀声、嚎哭声已将昔日富庶繁华的长安城变为人间炼狱。王莽被李元拖着，频频回头，终是不舍这座凝聚了他多少心血的宫殿，不舍这座寄托了他多少梦想的长安城。
    从厮杀中突围，李元已满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被杀之人的。突然一柄大刀晃过眼前，李元搪刀挡开，定睛看时，才发现眼前这人英俊的眉宇是那样熟悉。一身黑衣在晨风中猎猎飞舞，俊逸之气胜过当年的他，而眼中的狠绝冷冽堪比当年的他。一时间，尘封的记忆开启，年少时的快乐总让人不舍忘记，转眼间，故人已矣，他也近迟暮之年。恍惚之间，刀光一闪，咽喉处有种温热的畅快之感涌出。李元忽然想起多年前，有一个人也是这样死在他的刀下。
    看着守护自己一生的李元倒下，王莽大惊失色，想逃，脚下却挪不动步。大刀一晃，眼花缭乱，所有的恩怨都终结于此。刀光之中，王莽人头落地。
    看着脚下两具尸体，男子舒了口气，多年的仇恨终于了结。目光在天边那抹浓红上粘了一刻，便转身而去，心下了然，长乐宫大火。
    地皇四年十月，绿林、赤眉起义军攻破长安，王莽被商人杜吴斩杀于渐台。王皇后自焚于长乐宫火海，被后世追封为孝平皇后，与孝平皇帝合葬。
    灯光幽暗，照亮一间斗室。
    抖落蛛网、浮灰，木床之上，灰败的一身白衣掩住一副枯骨。一支晶莹剔透的白玉簪落在枯发里。
    一把大火，一切终归灰烬。
    长安城外，高坡之上，黑衣男子坐于黑马背上，脚下是金黄的田野。
    手中白布包裹一抖，漫天青灰飞向那一望无际的田野，终是随风落尽其中一片玉米田。
    多年前，同样一片玉米田，他亲眼看见他和她的温柔缠绵。那时脸红心跳，落荒而逃，如今想来，竟是那般美好。十五年后，他终于身归这片寄托了他一生追求的热土。
    数日后，蓟城杜家。
    “苏怀、苏念，面条擀好了没？舅妈等着下锅了！”
    “方小龙、方小虎，你们俩快去哄哄小兔，别让她哭了！今天是娘的生辰，只许笑，不许哭！”
    潘雨站在门前，看着院中吆来喝去的女儿，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落户蓟城两年后，终于生下了这么个宝贝女儿。同年，方直也因为当年小九的一句话，娶了烧伤半个脸的顾绣姑娘，生下两儿一女。苏遮开了家医馆，一次义诊，救了位重病的穷困孤女，悉心照料，病好后姑娘便以身相许，如今也有了两个伶俐的儿子。
    “听雨！”
    “爹！”
    走来的男子英挺依旧，两鬓却已染上风霜。当年他坚持给女儿取名听雨，只因有些记忆，即便封存，也永生难忘。
    他走向潘雨，潘雨也走向他。一手牵起可爱的女儿，一手握住深爱的妻子，此生，他已无憾事。
    “义父，妈妈。”
    “大哥！”
    听雨冲向刚刚进门的俊逸男子。当年的顽皮少年，如今已长大成人。
    “听雨有没有听爹娘的话？”
    “当然！大哥有没有带回听雨最爱吃的芝麻糖？”
    “长安兵荒马乱的，哪儿还有芝麻糖卖！”
    “那娘的生日礼物呢？”
    “当然！”
    “是什么？”
    吴恩笑着揉了揉听雨的头，走向潘雨。潘雨拉住他伸过来的手，掌心一缕冰凉，她转身回屋。
    小九走上前来，握住吴恩的肩膀：“干得好！”
    “大仇已报，只是少了哀章。”
    “不要紧，新朝破了，刘玄在长安登基，还政汉家，哀章活不长的。”
    房中的潘雨站在梳妆台前，拉开妆盒最下层，一支白玉簪从掌心滑落，和妆盒中的木簪并排躺在一起。经年之后的白玉簪，依然晶莹剔透，然而木簪却已被岁月的风霜琢蚀。潘雨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几分讥诮，几分惨淡，终是天上地下的一对，才会错过了慢慢变老的承诺。他一辈子都束缚在谎言做成的茧里，如今化为灰烬自在飘飞在那一片土地上，一向看不穿他的一整颗心，不知道这一次，她的决定可遂了他的心愿？
    “小雨，快来看谁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潘雨合上妆盒推门而出时，一张温婉的笑脸挂着泪出现在眼前。
    “雅儿！”
    她冲上去和苏雅紧紧抱在一起，眼泪流下，那记忆中的另一扇门也顷刻开启。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卫陵死前留给珣儿益州的地址，我和张远，”苏雅回头看向身后浓眉大眼的英俊男子，脸顿时红了。“我们找到益州，才得到了这个地址。”
    “珣儿，她，”潘雨看了看吴恩，他低下头，她便明了，忍下眼泪，低声问，“她留下什么话吗？”
    “她送我们出宫时，说再没面目见汉家，可她愿意留在那座宫殿，和箕子哥哥永远在一起。她还让我告诉你，王临和原碧十年前因为私通被杀，如今新朝也没了，五哥哥的仇就算报了。”
    潘雨点着头笑了，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下来。
    “爹，我不喜欢这个阿姨！”听雨气呼呼的摇着小九的手，“爹说不让娘哭，可她一来，娘就哭了好几次！”
    潘雨抹了把眼泪，搂过女儿：“娘不哭，娘以后都不哭。娘有你们，很幸福。”
    小九把潘雨和女儿一起抱进怀里，他的怀抱足以包容她们的喜怒哀乐。吴恩也走过来，与他们抱在一起，坚实的臂膀护住妈妈和妹妹。
    一儿一女一个家，便是今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