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赋

一辆马车缓缓驶进蓟城，两个黑脸男子坐在车厢外驾车，神情肃穆，一句话不说。
    车帘轻轻挑起，年轻的妇人探出头来，扎着浅色头巾，虽然看上去面容有些憔悴，却难掩秀丽容颜。
    望着路边一排排青砖黑瓦的低矮小房，完全想象不出2000年后北京的繁荣景象。然而正是这份不同于长安的朴素，给这座小城增添了几分安宁。
    秋日午后的阳光静静洒下，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温热混在清凉中，因此格外舒服。
    风轻轻吹过，碧蓝的天空中飘着几丝洁白的云，树叶映着阳光，像嵌在天空里的金子，闪闪发亮。
    潘雨把头靠在车窗边，闭上了眼睛。这么多日子的满眼血腥，终于被这里的阳光洗净。果然还是家乡，虽然隔了2000年，但一踏上这片土地，心就一下子安定下来，不想再离去了。
    马车在一座小院门前停下。潘雨跳下车，扶下了苏遮。吴恩安静的跟在苏遮身边，扶着他慢慢走。
    旁边的院门吱扭一声开了，一位老者探了探头，便笑着走过来，对苏遮说：“你们是新搬来的吧？这院子空了很久了，总算是有邻居了！”苏遮对他回以礼貌的一笑。
    潘雨走过来，和老者打招呼：“这位老伯，我们以后就在此长住了，大家做邻居，还请您多帮忙。”
    “好说，好说。”老者看了看苏遮，对潘雨说，“这是你相公吧，看上去身体不太好啊，脸色这么苍白。”
    苏遮一听，又是瞪眼又是摆手，心里一急，咳嗽起来。吴恩忙帮他捶背。
    老者赞了一声：“瞧你儿子多懂事！”
    潘雨干笑了几声，急忙岔开话题：“怎么称呼老伯啊？”
    “我姓贺，就叫我贺伯吧。”
    潘雨一怔，小九也停了手里的活，抬头看向老者，忽然觉得他的笑容很温暖。
    “公子和夫人怎么称呼啊？”
    潘雨一时语塞，讪讪的笑笑，转过头冲着小九、苏遮等人朗声说：“你们看，我的家乡人民从古至今都这么热情！”
    四方小院，终于又有了一个家。
    几个月来第一次围坐，为了这半刻宁静，付出了多少代价。
    小九举起碗，一勺清粥代酒，祭奠亲人。五只粥碗无声的碰在一起。
    “以后隐居在此，要更换身份以掩人耳目。既然刚才隔壁老伯已经认错，就将错就错，小雨和苏遮假扮夫妻，我和方直扮作家仆，以后……”
    话没说完，苏遮就站起身，手忙脚乱的比出一连串谁也看不懂的手势。
    潘雨没有像以往一样做他的翻译，只是沉默的低头坐着。
    小九也没说话，他看不懂苏遮的手势，但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有另一番打算却说不出口。前往新野，她陪他上路，跟他涉险，为的却是再看一看五哥的汀芳小筑。被人挟持，她不顾自己的生死也要他杀了哀章，为的却是事成之后追随五哥而去。山崖之上，绝望的一声悲呼，喊的仍是五哥。她虽然把能看到彩虹的琉璃毫不犹豫的送给了猎户家，却让五哥永远留在了心里。
    苏遮终是叹了口气，坐回去，低下头，默默垂泣。
    “舅舅，你别难过了。”吴恩拍了拍苏遮的背，站起身，走到小九身边，“九叔，我求你一件事。”
    小九抬起头：“什么事？”
    “我要认你做义父，跟你学武功，学做生意。将来我要接管贺家的生意，接管贺家的一切，这个仇，我来报！”
    吴恩刚要跪下，就被小九扶住。“你怎么知道贺家还有生意？”
    “爹和五叔、九叔多年来的心血不会就这么没了。就拿这个院子来说，我们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我们的了，九叔一路与我们寸步不离，一定有人暗中帮我们打点一切。”
    小九赞赏的点点头：“说说这个仇你要怎么报。”
    “我们的仇家是美新公，是皇上，只有位高之人才能接近。所以我要把贺家的生意做大，成为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再想办法接近。就算皇上杀不得，美新公也是杀得了的！吴恩现在还小，想不出办法，但长大以后一定能想得出！”吴恩的小脸有贺君逸的率直爽朗，而仇恨印上的决绝却和小九一般无二。
    小九握住吴恩的肩头，他的身躯，虽然稚嫩，却已经足够坚毅。“好！你这个义子，我收了！”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义父，请受我一拜！”
    小九微笑着扶起吴恩：“恩儿，日后……”
    “义父，我觉得这个家应该由你和妈妈假扮夫妻才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一句话落地，意外的收获了所有人的颔首赞同，也包括潘雨。小九一脸惊讶，眼中却闪过惊喜。
    阳光在傍晚前退去，一场秋雨落在熄灯后的蓟城。
    潘雨从床上爬起来，点亮了灯，膝窝的旧箭伤一到阴天下雨就疼得难以入睡，这一年多越发严重了。蓟城的秋雨冷过长安，因此疼痛让她更难以招架。
    刚坐起身按摩伤处，小九就推门而入。
    “芷儿，疼得厉害吗？”
    “叫我小雨。”
    小九没说话，只是把止疼药丸和在温水里让她服下，又将一块棉垫缠在她的左膝。
    “这是什么？”潘雨不解的望着包得像馒头的膝盖。
    “护膝。五哥说，你带上这个会缓解疼痛。”他低头认真的缠着，忽然左手一颤，一条布条掉在地上，他伸手去捡，却抓了半天才捡起来。
    潘雨的心头泛起点点涟漪。曾经他总是右手为她挡去危险，左手护她在身后，这只手无数次挽救她的生命，还把她从时光隧道中拉回来，让她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然而如今，因为自己冒失拔箭，这只手连小小的布条都捡不起来。她情不自禁的握住小九的左手：“别弄了，不是这样的，以后我教你做。”
    小九抬起头，眼里是满满的期待：“芷儿，其实我很想有个家，像现在这样安静的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有一群孩子承欢膝下，每日一起身，就能听见院子里孩子们的欢笑声。我不奢望我的妻子有多爱我，像家人一样互相照顾就好。”
    潘雨淡淡一笑：“这样的家谁都可以给你。”
    小九的手掌覆在她的膝头：“我知道你忘不了五哥，心里容不下别人，可是我只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芷儿，这样的家只有你可以给我。”
    “我不是已经跟你假扮夫妻了吗？”潘雨站起身，走到窗边，感觉到小九温热的气息就跟在身后。
    “我不想假扮，我想要一个真正的家，我和你的家。”
    潘雨听到小九往前近了一步，可她没有回头。窗外暗沉沉的夜空，秋雨急急落下。那明媚又不可及的天边彩虹终是无法维系她和贺君武相守到老的承诺，然而这总是让人黯然神伤的雨，却将她和小九的生命连在一起。
    她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答应小五，会忘掉他，他也答应会在天上守护我，他做到了，我也不能食言。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想他，过了今天，我就忘掉贺君武，忘掉平姽芷，忘掉过去的一切，好的坏的，统统忘掉。明天，在蓟城，我是潘雨，我会好好活着，重新开始。”
    “芷儿！”小九又上前一步，她却回过头，板着脸说：“我叫潘雨，以后都没有芷儿了。”
    “小雨，嫁给我吧。”小九突然单膝跪在地上，把那只棉垫高高举到潘雨面前。
    这是她当年教他向赵青茵求爱时的动作，不过是无心的戏弄，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潘雨被逗笑了，眼中却含着泪花，就像每一次他对她说生死相随，总让她无法抗拒。他曾说过，她休想离开他，除非他死了，然而今后的路上，她不会让他死，一起历经生死的考验，让她不知不觉已下定决心留在他的身边，让他生死相随。
    “你都生死相随了，我只好委屈自己了。”
    小九站起身，紧紧握住她的手，左臂上那一道细长的疤痕是为了救他，她亲手割伤的，是为他留下的永生无法磨灭的印记。从今天开始，对五哥的承诺已经结束，往后就是对自己承诺，不再让她哭，陪着她一起好好活着。
    潘雨也紧紧的握住他，这双手，陪伴她度过往昔，每一幕她都记得，今后更要陪她走完一生，他永远在心里。
    “以后，也别叫我小九，这世上从此没有芷儿，也没有小九，剩下的，只是潘雨和杜隐。”
    “杜隐？”
    “这是娘给我起的名字。”
    “其实，你娘一定不是真的想看王莽亲手杀了你，她一定希望她唯一的儿子能够幸福。”
    潘雨转过身面向窗外，静静靠着小九的胸膛，他的臂弯紧紧的圈住她。第一次深切的感受他的怀抱，竟然那么安稳，那么温暖，仿佛一切纷扰都被挡在他坚实的臂膀之外。
    “每个人都是一颗星，在人间消逝，就会在天上亮起。今晚我们虽然看不见星星，可他们能看到我们。那些我们爱的人，都会在天上默默的注视我们，守护我们。你娘、爹、大哥、大嫂、三哥，他们都在天上，那些最亮的星星，就是他们。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为了延续他们的生命，也为了我们更好的活，以后都不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思绪像时光机，带他们回到那遥远的新野贺家花园。一群兄弟，一段美好的童年，一个爹，一片真挚的亲情，一声芷儿，一场温柔的爱情，记忆的闸门将这些封存，在内心深处某个永恒的角落珍藏一生。
    再转回头时，潘雨的脸上已满是甜美的笑容。“你改姓杜以后，吴恩要跟着你改个什么名字好呢？不会叫杜吴恩吧？”
    小九一笑：“还是让他自己改吧，我们改的若不合他心意，他再用丝线栓了蚂蚱吓唬人怎么办？”
    潘雨笑出声来：“以后好多事都不能想了，这个又不用想，那我们想什么？”
    小九想了想，搂紧她的腰，柔声说：“不如想想明天吃什么，有三顿饭可以想呢。”
    潘雨转了转眼珠：“不如拟个食谱吧，每顿饭吃什么，排个计划！”
    “你说了算。反正我们四个大男人，就你一个女子，你操持家务。”
    “嗯？那我不成管家婆了？”
    “管家婆？这个名字很有趣，以后都这样叫你吧。”
    “哼，我要是管家婆，你就是管家仔！”
    “嗯，我喜欢这个名字！”
    潘雨搂着小九的脖子笑了，小九也笑出声来。
    生平第一次朗声大笑，是为了心中那幅图画终于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