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的黄昏

第2章


不久便有四个兄弟上了铁路,一个弟弟进了警署。站丁里竟有人如此发达,成了这一带的奇闻。于是人们哄传说,她又跟上了日本人。这一消息无可证实,可是当第一只国军开进屯子的时候,却把她老实八交的爹枪毙了。她的五个兄弟便也全都风流云散。这件事,使小站人大大地受了一次惊吓。可是一年以后,据说已经落魄得下了窑子的她却又和一个少校营长回来了。他们在众目睽暌下给老爷子发了丧,在屯子里只住了一夜,便放火烧了旧房子,匆匆回了锦州。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曾经有人隐隐约约传回话来说,似乎在锦州城破的时候,她跟着溃军上了葫芦岛,说不定后来又跑到台湾去了。从此这女人便在小站上留下了骂名。在小站人的眼里,她的行踪去止不但是丢人,而且是造孽,她断送了自己的亲爹和兄弟不说,也断送了自己的羞耻和小站的清名。而这一切,又无一不是由于她那该死的容貌。所以当有人由秀秀而及于漂亮,又由漂亮而及于淑贞的时候,便难怪秀秀爹竟会是这样的愤愤。
  这里其实还有着更深一层的原因。从辈分上讲,那淑贞与秀秀爹是平辈,而且上溯四代,又是同宗同姓的本家。因此这淑贞与秀秀,不能不说还有一层承继的沾联。而最令人疑畏的,却是这淑贞比秀秀整整大三十岁。这就不能不使秀秀的爹心惊胆战。所有这些,原先从来也没有让他注意过,可是当秀秀那张脸就象一朵花一样日渐开放起来的时候,那隐隐暗伏的命运的威胁,便不能不使他心悸气短了。因此老头儿那恶狠狠的咒骂,又安知不是一个恐惧的哀鸣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扛着标杆,水准仪和测绘板的森林踏勘队,住到屯子里来了。那正是新中国一个信心百倍的年代。

  勘探队是来量山丈路算林子的。他们一共十几个人,只有一个女的。这个女队员分在秀秀家吃派饭,一进门便把她看见了。她瞪着眼,一下把铺盖卷扔在地上,拉住秀秀的手左看又看了半天,说:"咦,这不是那个跳荷花舞的吗?"
  帮忙的队员挤进门走过来,都笑着说:"象!象!"
  秀秀被他们看得莫明其妙。她看着这些陌生的公家人,心想:"什么是荷花舞?什么是荷花?"她从来也没有见过。不过她挺喜欢他们,尤其喜欢那个女的,所以不一会儿便熟了。
  吃饭的时候,女队员告诉她说,那个荷花舞是一张画儿,秀秀特别象画上那个跳舞的姑娘。一家三口惊奇得什么似的。于是女队员又答应下来说,哪天回林场,一定把那张画给秀秀带来。秀秀高兴得一下子在炕上站了起来,把女队员吓了一跳,她又赶紧一蹲,惹得大家全笑起来了。
  从此,秀秀和那女队员便做了伴儿。女队员每天白天扛上标杆去丈量山林,晚上就和她偎在一起就着马灯学认字儿。秀秀认得挺快,一个冬天过去,把完小课本的第一册便都认完了。果然,开春的时候女队员回了趟林场,回来的时候带来的那张画。那是一张带彩的画,上面一个红裙绿袄的姑娘,举着袖,拧着脸,真人一般,粉堆似的,极是好看。尤其是那一脸笑模样,忒象秀秀。
  爹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说:"有点儿象。"
  娘接过来,比着秀秀瞄了瞄,说:"人家胖。"
  女队员凑过来,说:"您们看那神态,不就是秀秀扮得么?"
  秀秀却伸过手指尖,戳着那几个盛开的大莲花,大惊小怪地叫道:"娘耶!这就是荷花呀?"
  炕上顿时翻倒了一片笑声。
  从此这张画便端端正正地贴在了灶间的墙上,盖住了那个呲牙咧嘴的灶神。
  但是那女队员不久却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走的那天,秀秀的爹赶着大车,秀秀和女队员跟在后面,一直走到蜈蚣河拐弯的地方,秀秀叮咛说:"回啊!"女队员点了点头。秀秀又嘱咐说:"给信啊!"女队员也点了点头。秀秀这才停下,看着大车没进森林的桦树林。
  可是女队员却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捎信给她。她把秀秀完完全全忘了,只留下那张画着象秀秀的画贴在秀秀家的墙上。一直到过了好久好久以后,秀秀才听别的队员说,那个女队员失恋了。啥叫失恋?她不懂。但她想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不痛快的事情,不痛快得足以使姐姐忘记了秀秀。

  女队员走了,对里又来了一个男队员。他是替换那个女队员的,便继续住在了秀秀家。
  来的那天,他左手里提了个网兜,右手提个柳条箱,头上顶着个很大的草帽。秀秀爹扛着他的铺盖卷儿跟在后面。
  进门的时候,秀秀堵在门口,看了他半天,问:"你咋戴这么大个帽儿?"
  那个队员打量着她,笑着问:"你们这儿没有?"
  "没,这是啥帽儿?"
  "草帽儿呀。"
  "草也能做帽儿?"
  "是呀。"那个队员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挺了挺脖子。于是秀秀一下子被逗乐了。
  那队员有些莫名其妙,立在门口瞪着她。她爹却在外面一跺脚:"死丫头,有规矩没有?还不让同志进屋?"
  娘也从里屋走出来,在她背上拍了一鞋底子:"笑啥?还不快接着?"
  秀秀这才忍住笑,一把抢过了那个队员手里的网兜儿。她转身把网兜递给娘,又回过身来抢那箱子。可是那箱子太沉了,她一下没提住,哎哟一声重重地礅在了地上。只听哗啦一阵响,一大堆大书小本的全撒在了地上。
  秀秀吓住了。她爹挤在门口,将铺盖卷顶在门框上,伸手给了她头上一掌:"要死呢!你赔得起么?"
  秀秀脸一红,不吱声了。
  "还不快捡着?"娘在背后悄声捅了她一把。
  "不碍事,都是书,不怕摔!"那队员很通达地一笑,和秀秀蹲下身,几下便把书全都捡进了箱子。
  收拾屋子的时候,队员问秀秀:"刚才你笑啥呢?"
  秀秀向灶间看了一下,悄悄指指他的脑袋:"俺看见你帽子上吊着个线线。"

  点上灯,新来的队员与秀秀一家吃第一顿饭。相让了一番,秀秀爹坐在了最里面,秀秀娘和队员坐在了左右,秀秀扭身坐在了炕沿上。那饭很简单:粥、馍,还有一海碗咸菜。
  "吃。"秀秀爹招呼了一声,然后很客气地问,"同志,啥方人氏哪?"
  "关里。"
  "啥官哪?"
  "没官。是个测绘员。"
  "好官。"秀秀爹说,"满州国的时候,这儿也来过一个测绘官,一个人坐两辆爬犁,那官好大。"
  娘嗔了爹一眼:"人家是公家同志,说啥满州国?"
  "也是。"秀秀爹表示了同意。"打哪来哩?"他又问。
  "哈尔滨。"
  "好地方,那地方大。"
  "是。"队员嚼着馍,表示了赞同。
  秀秀合不拢嘴了。
  "高寿?"
  "啥高呢,今年二十一。"
  "尊姓大名呢?"
  "不敢不敢,我姓申,叫申涛。"
  "唔,好名儿。"秀秀爹又点了点头。
  噗哧一声,秀秀笑得吃不下饭去了。
  "疯!人前人后的,没个样儿?转眼十七了!"娘终于在她肩上打了一巴掌。
  "十六!"秀秀冲娘一挤鼻子,端起碗溜下炕,到灶间乐去了。
  "别见怪,丫头大了,管也管不得了。"秀秀娘陪着笑。
  "没关系。"那个申涛说,"女孩子聪明,总是个好事情。"
  秀秀家只有四间木房。进门是灶间,灶间右边是马厩,左边灶前有一个门,灶后一个门,里面用一堵火墙隔着两间。原先女队员和秀秀在前边住着,秀秀爹娘在后边住着。现在秀秀也挤到后面去了。
  "咱们还是换过来吧。"申涛说。
  "不妨事,后面大。"秀秀爹扬扬手,夹着秀秀的被盖到后面去了。
  申涛打开箱子,把书在窗台上满满地排好,然后洗了脸,洗了脚,又去把水倒了,便打开铺盖,坐在炕上看起书来。他一页一页翻书的声音,全都传到那堵半截不到顶的火墙那边去了。
  墙那边儿,秀秀已经响起了轻轻的鼾声,娘也睡着了。秀秀爹躺在黑暗中,望着房顶架子上的一片灯影,听着那[穴悉][穴悉][穴卒][穴卒]的翻书声,心里想:"这男的可比那女的有本事。这人,能耐大!"

  申涛就这样住下了。白天,他和大家一起扛着标杆,背着测绘仪器满山林转悠,回来便写呀,算呀,画呀,整到天黑。
  可是他在大学时就有个坏毛病,东西乱放。随手的东西用过了,往哪一撂,转个身便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就喊秀秀。
  "秀秀!"他直起身来一叫。
  "哎!"就象从地下冒出来,声还没落,秀秀已经站在眼前了。
  "看见我的书了么?"
  "啥书?"
  "这么宽,这么长,蓝皮儿的。"他比划着。
  "这不是么?"就象是变戏法儿,那本书已经举在了她的手上。
  "你怎么找到的?"申涛接过书,心里好奇怪。
  "你怎么就找不到呢?"秀秀瞪着他,好象比他更奇怪。
  "在哪儿呢?"
  "不就在炕上撂着呢吗?"
  申涛抓抓脑袋,不说话了。他看看秀秀,心里说:"她的眼睛可真尖!"
  过了两天,申涛又叫了:"秀秀!"
  "哎!"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