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的黄昏

第3章


秀秀又打闪似的出现在门口。
  "看见我的笔了么?"
  "啥笔?"
  "钢笔。这么长,这么粗,黑杆儿的。"他又比划着。
  "这不是么?"那笔早已举在了她的手上。
  "咦?在哪儿呢?"
  "不就在窗台上插着呢么?"秀秀把笔递给他,直愣愣地看着他那双似乎什么也找不着的眼睛。申涛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继续干自己的事,心里说:"她的眼睛好亮!"
  过了几天,他又叫了:"秀秀!"
  "哎!"秀秀一掀帘子,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看见我的眼镜了么?"
  秀秀惊奇得眼睛都圆了。她慢慢走到他眼前,伸出的手指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子,说:"不在你眼睛上架着呢吗?"
  申涛伸手一摸,连自己都笑了。
  秀秀笑得弯了腰:"哎呀,你可真瞎!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见?"
  "就是眼前的东西才看不见呢。"
  "真的?"
  "真的。而且越近越看不见。"
  "我试试。"秀秀立刻伸出了手。
  "别闹,小心摔了。"可是那眼镜已经落在秀秀手上了。
  申涛生怕她把眼镜掉在地上,伸手去拿,秀秀一闪身躲开了。她把眼镜架在鼻子上,晃了晃脑袋,快活得大笑起来。可是身子也跟着晃起来了,申涛赶紧伸手去扶她,她转身便往外跑,却一下子跌倒了。
  申涛把她扶了起来,从她鼻子上取下了眼镜。
  "哎呀,咋这么晕呢?"她说。
  "有些度数,你怎么能戴呢?"
  "啥叫度数?"
  "说了你也不清楚。"
  秀秀撅嘴了。她挣开申涛的手,坐在炕沿上,很不高兴地低了一会儿头,然后看他一眼,说:"你呀,你可没有俺姐好!"
  申涛惊讶了:"为什么呢?"
  "你会小瞧人呗!"
  "怎么会呢!"
  "俺姐可从来不说那话。"
  "我说啥话了呢?"
  "自个儿想呗!"说完,秀秀一甩辫子走了。
  申涛抓抓脑勺,回了屋。
  秀秀赌气,担起水桶挑水去了。倒缸里的时候,还故意泼了申涛门口一地。可是等她回到后间屋,却看到有两个白皮本本放在炕上,每个里面还夹着一枝削得尖尖的铅笔。
  "哪儿来的?"她问娘。
  "你涛哥给的。"娘在做针线。
  秀秀哼了一声,丢到了一边儿。
  "不好好收着,丢啥?"
  "谁稀罕?"
  "咋着了?"
  "没咋着。"
  "跟你涛哥还使性子?"
  墙那边哗啦一声抖开了一张图纸,只听申涛笑声笑气地说:"明天开始,我教你完小第二册,咱们入冬前学完,还不行么?"
  秀秀撇撇嘴,轻轻收好本子,不吱声了。

  由此,秀秀又跟申涛学开了学。她很聪明,不到两个月,她已经可以咿咿呀呀地念出几段申涛窗台上的书了。
  跟着申涛,她总是那么快乐,凡是申涛的事,她都乐意去做。可是时间一长,她也就学会调皮了。
  十月的时候,头一场大雪封了山林,勘探队不再进林子了。申涛整天忙于设计计算,常常一忙便忙到深夜。这天晚上,外面狂风大作,他在炕上又铺开一张大图纸,俯着头聚精会神地校对数字。这时,突然好象是就着风声,他的马灯不知怎么忽忽悠悠地飘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愣愣地看着那马灯,伸手去抓,它却又忽地一下躲开了。他惊奇极了,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这时那朦胧的灯影上面传下秀秀吃吃的笑声。
  "秀秀,你又调皮了!"他仰着头叫。
  "不是我,是你的灯调皮了!"那灯得意地晃了晃。
  "快放下来,小心烧了你家的房子。"
  "才烧不了呢。你的灯没那么大本事!"
  "看我不告诉你娘。"他吓唬她。
  "俺娘在这儿呢。"秀秀的声音越发得意了。
  "好了好了,别误了你涛哥办事。"墙那边传来秀秀娘的声音,那灯才慢慢落下来,座在了原处。
  灯一落稳,申涛冷不丁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抓着。他抬起头,看见秀秀穿着件小花褂,挽着袖子,手里晃晃荡荡地提着一只木钩钩。
  "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安静一些呢?"
  "深更半夜,睡着了的时候呗!"秀秀嘻嘻一笑,缩了回去。那边传来她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的声音。
  申涛看着秀秀消失了的墙头,心头好象突然碰触到什么。他想了想,自己摇了摇头,卷好图纸睡了下来。但那一夜他却睡不着了。
  秀秀的模样,终于撩乱了他的心。
十一
  冬去春也去,短暂的夏天终于来了。森林象是要驱赶这支勘探队,蜢子、蚊虫、小咬成团成阵地飞起在空中,开始轮番着地向他们进攻。队员们个个被叮咬得红一块肿一块。一个月的功夫,他们的模样全都变了。申涛给咬得格外严重。每天从林子里回来,秀秀总要拦住他,仔细打量一番后说:"涛哥,你今天可又一个样儿,越来越胖啦!"
  秀秀娘看着不忍,说:"顶不住回吧。洋学生血甜哪!"
  秀秀爹却磕着烟杆儿说:"不碍事,初来乍到的全这样儿,见秋就好。"
  可申涛到底还是垮了。他的脸肿了,手肿了,后来全身也肿了,还流起了清水儿。人们有些慌。秀秀爹看了看那水儿说:"这可没见过,怕是要坏。"于是赶紧套上大车往林场送。秀秀也跟去了。
  大车沿着蜈蚣河坑洼不平的河滩慢慢地走着。秀秀坐在车帮上,手里拿着一把柞树叶,左一下右一下地为申涛挥赶着漫天的蚊虫。申涛脸上手上全是绷带,躺在颠簸的大车里,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走了一程,秀秀突然懒懒地说:"涛哥,你还是没有俺姐好。"
  "为什么呢?"申涛微笑着问。
  "俺姐送俺画儿。"
  "我送过你本子么。"
  "俺姐教俺认字儿。"
  "我也教了么。"
  "俺姐是情愿的,你呢?"
  申涛一笑:"我当然也是情愿的。"
  秀秀抬头望望灿灿的云彩,"谁知道呢?"
  申涛不能不认真了。他欠了欠身子,看着秀秀,"那你说说看,我怎么不情愿了呢?"
  "自个儿想。"
  申涛缠头缠脑,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出。"
  "你,不大理人呢!"
  "才不会。"申涛努力笑了笑,"我怎么能不理秀秀呢?秀秀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怎么会那样呢?"
  秀秀淡淡地笑笑,不说话了。
  大车笃笃地继续走着,申涛又问:"秀秀,现在学多少字儿了?"
  "加上你的五百了。"
  "真不少了。学了字儿,将来准备干啥呢?"
  "还干啥呢?学着玩儿呗!"
  "学了字儿,就是有了文化,将来可以出去做事情。这可不是玩儿啊!"
  秀秀却摇了摇头,"俺哪儿也不去。"
  "为什么呢?"
  "俺要在家守着爹娘。"
  "为啥呢?"
  "爹娘指望俺养他们哩!"
  申涛想了想,伸手碰了碰秀秀爹的后背:"大叔。"
  "咋?"秀秀爹一边赶着马,一边扭过脸儿问。
  "我说,叫秀秀去念书吧。"
  "咋念?"
  "林场那边开夜校了。"
  "太远。"
  "可以住那儿。"
  "咋住?"
  "林场正召工呢。"
  "要姑娘?"
  "要。"
  秀秀爹想了想:"咱不去。"
  "为啥呢?"
  "反正不去。"
  "她可以挣工资呀。"
  "那也不行。"
  "为什么呢?"
  "将来婆家咋整?"
  "那边有许多工人呀,找个工人不好?"
  "工人要咱?"
  "哪的话呢?秀秀这么好的姑娘,工人咋的呢?"
  "哼,瞧吧!"
  话还没说完,秀秀哎呀一声,跳到车下去了。
  车辕猛地一轻,抬了起来。秀秀爹一扳车闸,大车在河滩上吱地一声停住了。
  "咋了?"他转过身问。申涛也坐了起来。只见秀秀背对着他们,两手捂着耳朵蹲在地上,不知是怎么了。
  "秀秀,咋了?"申涛小心地叫了一声。
  "没咋。"秀秀嘤嘤地说。
  "没咋,怎么蹲在地上了?"
  "俺不去了。"
  "为啥呢?"
  "不想去了。"
  "为啥突然不想去了呢?"
  秀秀从地下站起来,使劲一跺脚,说:"啥也不为,就是不想去了呗!"说完,顺着河滩头也不回地跑了。
  申涛感到不解:"这是咋了?怎么突然自个儿走了呢?"
  秀秀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咋了?臊了呗!嫌你说给她找婆家了呗!"
  申涛明白过来,想哈哈笑一笑,可是咧了咧嘴,竟没有笑成。
  秀秀爹骂骂咧咧地在空中很响地甩了一鞭子,大车重新走动起来,申涛自己在车里靠好身子,躲在暖洋洋的阳光里,远远地看着秀秀的背影。她一跳一跳地走着,向旁边一拐,便看不见了。
十二
  申涛一去便是两个月,回来时已经秋凉了。他是走着回来的,从林场出发,沿着一湾接一湾的蜈蚣河,傍着一片又一片的桦树林,走了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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