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的黄昏

第4章


看见小站的时候,已经快黄昏了。夕阳的余晖,正掠过河面照在屯子里零落的西墙壁上,倒映在河水中,变成一丛丛一簇簇抖动的金片片。家家户户正冒着炊烟,那烟罩在屯子上空,徘徊缭绕,久久不散。
  申涛走到河边,想趟过去。就看见秀秀一个人从屯子里挑着水桶走出来,踏上一块斜浸在水中的大青石,卸下桶,晃了晃,轻轻一扣,那桶咚地沉进水里。然后就用胳膊弯勾着,把满满一桶水提出了水面。
  申涛一眼便认出了她。他脱了鞋,挽起裤腿,趟着河水走了过去。走到跟前,他问:"挑水呢?"
  "哎。"秀秀挂上铁钩,漫不经心地答应着,根本没有认出他来。她弯腰挑起了水,却被申涛抓住了。
  "你找谁?"秀秀转过脸。
  申涛惊讶了。"我是申涛啊!"
  秀秀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了。才两个月她似乎已完全认不出他的模样了。他瘦了一圈儿,黑了一层,连声音都变了。她的眼睛在他脸上直勾勾地转了好几遍,突然咣啷一声把担子丢在了大青石上,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叫起来:"哎呀,是你回来啦!"
  水桶在他们脚下晃着脑袋,把水全倒回河里去了。
  秀秀在暮色昏黄中打量着他,"你可真老!"
  "是吗?"申涛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你也长大了。"
  秀秀闪了闪快活的眼睛,没说话。的确,才两个月,她又长大了一些,似乎更高,更丰满了。挺着高高的胸脯,垂着长长的辫子,稳稳当当地站在彩霞流水之间,俨然是个大姑娘了。"好了?"她问。
  "好了。"
  "到底儿是咋了?"
  "医生说是中毒了。"
  "中的啥毒?"
  "丹毒。"
  "啥叫丹毒?"
  "就是......一种挺厉害的毒。"
  "虫儿咬的?"
  "虫儿咬的。"
  秀秀啧了啧嘴,不说话了。
  他们用扁担串起两桶水,一前一后地提着,向屯里走去。
  "你爹妈都好?"
  "都好。"
  "没啥事?"
  "就是老念叨你。"
  "我有什么好念叨的?"
  "说你这人和气。"
  "和气有啥呢?"
  "我爹说,和气就全有了。"
  申涛停下脚,从挎包里取出一团红红绿绿的东西隔着水桶递给了秀秀。
  秀秀惊奇地拿在手里,看了一个转,"啥玩艺儿?"
  "玻璃丝。"
  "玻璃还能抽丝?"
  "化学的。"
  "能干啥呢?"
  "还能干啥?给你们姑娘家扎头发呗!"
  "就给我带?"
  申涛拍拍挎包,"给你爹娘也带着哩!"
  秀秀笑笑,用扁担顶开院门,大声说:"爹!娘!我涛哥回来啦!"
十三
  申涛回来,秀秀还是那样的快乐和亲切,但是不再象从前那样调皮和随便了。申涛的事情她还是去做,但不再去闹那些异想天开的花样。申涛教字她还是去学,但也不再嘁嘁喳喳喋喋不休了。她安静了许多,稳重了许多,她正在发生许多姑娘都在发生那种变化。
  下了一场秋雨,林子里刷刷地凉了下来,满山的柞树叶子开始变黄了。不几天,又落了霜。这天,森林里下起了头场雪。申涛在纷纷扬扬的雪片中挎着一杆猎枪进了院,秀秀看见了。"哪的枪?"
  "队里的。"
  "干啥?"
  "打獐子。"
  "去哪儿打?"
  "河泡子那边儿。"
  "我也去。"秀秀立刻说。
  "行。"申涛掸掸满身满头的雪,答应了。
  第二天停了雪,秀秀果然跟着申涛去了。他们翻过两架山冈,来到蜈蚣河上游一个很大的泻湖边,这就是"泡子"。
  他们找了一道生着稀疏灌木的土坎,隐蔽了下来。水泡子很静,绿绿的水面连个波纹儿都没有,对面幽深的樟子松林批琼挂玉,悄无声息。
  他们在积满雪的土坎下守了一会儿。秀秀轻轻叫了一声:"涛哥!"
  "嗯。"申涛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
  "你真打过枪?"
  "真打过。"
  "准么?"
  "差不多。"
  "你打的啥枪?"
  "步枪。"
  "那你干吗不带步枪?"
  "那枪太沉。"
  秀秀轻轻碰了碰他,"你知道么,这可有黑瞎子。"
  申涛一愣,转过头。"真的?"
  "真的。"
  "你怎么知道?"
  "这有过呗!"
  "那咋办?"
  秀秀吐了吐舌头,"那可没法儿办。"
  "看,你怎么不早说?"
  "我忘了。"
  申涛想了想:"拿枪打不行么?"
  "这枪不行。"
  "跑呢?"
  "也许行。"
  "那来了咱们就跑。"
  可是秀秀依然望着他,"那,你先跑俺先跑呢?"
  "一块儿跑不行么?"
  "不行。黑瞎子准能逮着那个跑得慢的。"
  "那你说呢?"
  "俺先跑。"
  "那我呢?"
  "留着喂黑瞎子呗!"
  申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秀已经露出了狡猾的笑容。申涛一下子明白过来秀秀又在捉弄自己了,忍不住一把拽住了她,笑道:"好哇,你又调皮了!"
  秀秀早就笑成了一团。她夺回自己的手,想躲又直不起身,竟咕咚一声翻倒在申涛身上,再也挣不起来了。
  这突然落入怀中的秀秀,使申涛整个儿惊呆了。他没有想到秀秀会带着这么巨大的力量来撞击他,在一瞬间如此沉重地震动了他的全身。他一下子呆在那里,心也停了,血也凝了,脑袋嗡地一声,所有的东西都飞去云天之外,好象世界一下子什么都不存在了。就连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空空荡荡的躯壳,这躯壳里什么都不复所有,只剩下了秀秀那闪展腾挪的身体,和她那一串开心的笑声。
  申涛木然地坐在那里,好久,才重新听到自己砰然作响的心跳,和血液在全身流动的汹涌的潮声。
  秀秀笑够了,哎哟哎哟地叉着腰直起身来,这才发现申涛竟是一副那么古怪的模样。她好容易才忍住了笑,惊奇地问:"咦?你咋的了?"
  申涛慢慢松开手,转身坐下来,一言不发地拿起了猎枪。
  "咋不说话?"秀秀敛住了笑声。
  申涛对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从她头发上摘下一根草棍棍,说:"咱们回吧。"
  "不打獐子了?"
  "不打了。"
  "为啥?"
  "别出事儿。"
  "吓你玩呢!哪就真的有黑瞎子呢!"
  "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回了。"
  "俺不干!"秀秀一拧身儿坐在了雪窝窝里。
  申涛却背起枪,跨出树棵,头也不回地走了。
  申涛走了好远,秀秀才追了上来。她什么也没问,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背后。申涛从来也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她有点怕了。他们就这样走过了两架生满樟子松的山冈,在蜈蚣河边停下了。
  "秀秀!"申涛叫了一声。
  "干啥?"秀秀怏怏不乐。
  "我想问你个话。"
  "问呗。"
  "那黑瞎子要真来了,到底该怎么办呢?"
  "还想?"
  申涛没理她,用一种不寻常的严肃神情看着她。这神情把她慑住了。
  "到底该咋办呢?"
  "啥咋办呢?啥办法儿也没有呀!"秀秀的声音低多了。
  "就没法儿了么?"
  "嗯,反正也挡不住它呀。"秀秀的声音完全规规矩矩的了。
  申涛被这种豁达的超脱深深地感动了。他对着她的眼睛看了半天,突然慢慢伸出手,扶住她那双弱小的肩膀,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说:"你呀你呀,你可真是个......秀秀啊!"
十四
  入冬以后,申涛就象是走了神儿,话越来越少。每天勘探回来,书也不看了,字也不写了,图也不画了,只是往窗户上那块小玻璃前一站,望着远处的山脊梁出神。这情景使秀秀爹妈奇怪起来。
  "申涛别是病了吧?"有一天秀秀爹悄悄问。
  "兴许是想家。"秀秀娘说。
  "俺知道!"秀秀不知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他是叫黑瞎子给吓着啦!"
  "瞎说,公家人哪有那么胆小的?"
  "俺一起去的么!"
  秀秀爹娘才不信。那天打猎的事他们知道,根本没碰着啥。秀秀娘象想起了什么,"他别是想媳妇了吧?"
  秀秀爹吧嗒了一口烟,心中算了算:"象!"
  没想到这一下可把秀秀惊动了,"呦!他都有媳妇啦?"
  "嚷!满世界嚷去!不怕臊了人家?"
  秀秀吐了吐舌头,不吱声了。可是心里却直想乐。申涛家里有个媳妇,这事可真有点神秘。这天上午,只秀秀在家,申涛上队里转了一下,就回来了。
  "你爹呢?"他把标杆往门后一靠。
  "铲粪去了。"
  "你娘呢?"
  "串门去了。"
  "你干啥呢?"
  "收点蘑菇。"
  申涛拉了一下她,"你下来,我跟你说个事。"
  秀秀跳下板凳,和他一起坐下了。
  "秀秀,你说我好么?"
  "好呀!"秀秀看着他,说得很认真。她已经好些天不敢跟他开玩笑了。
  "比你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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