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的约定

1 缘起


悟茗寺是江南水乡的一个不起眼小寺,位于一个小岛上,全岛方圆不到五公里,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悟茗寺就在岛中央,几间简陋的禅房,一个大堂里供奉着一尊千手观音菩萨,寺中只有一个了空老师父带着三个徒弟。悟然是三个师兄弟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个,他们师兄弟都是弃儿,被师父收留,从小就在这寺里出了家。悟然又是三兄弟中出家时间最长的一个,听师父讲,他刚出生就被人放到了寺门口,一块蓝布包着,脐带都还露在外面一大截,皱巴巴的身上到处都是点点鲜红的血迹。
    那时已是深秋,小家伙不知是何时被放到寺门口的,当了空老师父一早打开寺门时,就听到了婴儿微弱的啼哭声,等到他循声找过去时,悟然已经是全身乌紫,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哭的。说也奇怪,先前一直坚强的哭泣着的悟然一见到了空师父,就立即停止了啼哭,反而冲着老师父咧嘴格格的笑起来,胖乎乎的小手小脚艰难的划动着,努力想要往了空身上蹭。了空在这个小岛上生活了近四十年,一直是孑然一身,孤孤单单的守着这座残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多出一个伴儿,但当他看到小悟然甜甜的笑脸时,几十年不曾改变的心意,也不禁有了一丝闪动,于是,悟然便理所当然的成了这悟茗寺的一名小和尚。后来,了空再收留流浪的悟心和悟道,也就顺理成章了。
    悟茗寺一年四季都比较清静,只在每年春暖花开、桃花烂漫,大批游人涌上岛的时候,才会有一段时间的繁忙。因为岛上没有旅馆,所以寺中有限的几间禅房,便成了游客们暂住的地方,而这段时间,也就成了寺中三个小辈们最开心的时候。
    二零零九年春,今年的桃花开得比往年都要艳,小小的悟茗寺被包裹在一片粉红的海洋中。清晨袅袅升起的炊烟,经微风一吹,缠缠绕绕着片片嫣红,久久不愿散去,寺钟苍老而清脆的声音,在向人们预示着又是新的一天开始。
    “悟然师兄,你又在发呆了。”悟心只比悟然大一岁,他七岁被师父收留,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年了,在他的心里,这个小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一个人发呆,经常的对着一堆柴火或是一瓢清水,也能神游半天,师父总说这是因为悟然慧根深种,佛缘极深的原故,可他跟悟道师兄却是怎么也看不出来,发呆跟佛缘有什么关系。
    而此时的悟然只是盯着手中的一捧桃花瓣,默然不语,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拨。悟心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师兄,悟道师兄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师父让我叫你过去吃饭呢。”
    悟然被人一拍,猛的惊醒,转过身来看到是悟心,眉眼间溢出一份淡淡的笑,轻声的说道:“早饭好了吗?呵呵,我正好有些饿了呢。”,说完,也不等悟心有什么表示,径直朝斋堂走去。随后的悟心则苦恼的甩了甩头,他跟悟道每次看到悟然师兄的笑,都会有一种空远清美的感觉,那个笑容就仿佛是飘在云端的一瓣桃花,灿烂却又让人无法靠近,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离去一般。
    吃过早饭,师徒四个就开始打扫整理庭院,今年来观光的人格外的多,连着大半个月,禅房都没有空闲过了,所幸游人大多深谙佛门乃清静之地,倒也没什么人特意打扰四人的清修,他们每天只需帮忙准备晚上的斋饭和打扫一下庭院就可以了,其余的时间,诵经理佛照旧。
    “师父,弟子们今天想去河边的桃林看看,听说那里的桃花是开得最好的,今年的桃花花期就快就要过了,我们还不曾好好的赏过花呢。”师兄弟中唯有悟心最喜欢撒娇,刚放下扫帚,就拉住了空师父的衣袖央求道。
    “唉。”了空轻轻的摇了摇头,这几个徒弟虽说在寺里都生活了十多年了,但却依然只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玩心还重,望着寺外灿若云锦的桃花林,又怎能不动心呢。他又特意看了看悟然,这孩子从小就文静,每日里除了参禅理佛,并无其它的爱好,可就是对桃花情有独钟,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总是流连其中,恋恋不舍,而且痴迷的程度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加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的劫数。
    “你们去吧,记得早去早回,不要耽误了午课。”了空说完,就缓缓的往里走去。悟心一听师父同意了,开心的就要跳起来,被悟道双眼一瞪,又赶紧安静了下来,三人对着了空的背影合什行礼,又齐声道了句:“谢谢师父。”,然后就相携着往桃林而去。
    “风暖仙源里,春和水国中。流莺应见落,舞蝶未知空。”,拈起一株桃枝,望着眼前的落英缤纷,即使是平日里最为严肃的悟道,也不禁有些怦然心动。
    “呵呵,二师兄,这首唐代齐已的桃花诗,与此时此刻的景,确实很贴切啊。”悟心高声的赞道,三人选的是一块游人较少偏僻的坡林地段,河边斜斜的矮坡上,种满了桃树,坡上的桃花倒影到水中,映红了大半条河流。
    师兄弟三人在桃林间走走停停,驻足游览,春风抚面,花香扑鼻,好不惬意。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呼救声,三人抬眼望去,河中央顺流而下漂浮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随着水流时沉时浮,两只手也慌乱的划着水,声音充满了惊恐和绝望。悟道刚准备脱衣服下水去救人,却听旁边扑通一声,一直不曾开口的悟然已经先行跃入水中。
    虽然已经是暖春,但河水仍是微微有些泛凉,悟然虽从小在水边长大,耐何水性却是一般,加上小姑娘在慌乱之余,死命的抓住了他的手,让他只能依靠双脚来划水,两人在水里折腾了好久,他才终于将小姑娘推到了岸边,悟道和悟心一见,齐齐伸手将两人拉了上来,然而上岸后的两人却是双双陷入了昏迷。
    “师父,师兄怎么样了?”悟心望着正替悟然诊治的了空,焦急的问着。
    “悟心,你先不要急嘛,等师父先仔细给他看看,你不要打扰了。”悟道将有些碍手碍脚的悟心拖到了一旁,两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床上面无血色的悟然。
    “悟然是寒气侵体,引起发烧,他只是暂时昏迷,休息一下,吃点药,就会没事的。悟道,你跟我去煎药,悟心,你在这里照顾悟然。”了空吩咐完毕,就带着悟道出去准备汤药了。
    然而,只是有些发烧的悟然,却是整整昏迷三天都没有醒,这可吓坏了师徒三个,“师父,那个小姑娘都醒了,怎么师兄还不醒呀?”悟心有些沉不住气了。
    “唉,我看悟然脉像正常,烧也退了,实在是不应该不醒啊。”了空对这个情况也有些不解,以往他们师徒生病,都是靠他采的草药治的,岛上的居民也经常会来求药,他的医术虽称不上出神入化,但这些年来,潜心中医药典,多少还是有些收获的,像悟然现在的状况,他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师父,您看需不需要送师兄去县城的医院看看啊?”悟道小心的问了一句,悟心一听,也一脸期盼的望着了空,他们不是信不过自己师父的医术,只是单纯的担心悟然而已。
    了空也没有犹豫,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明天一早,你们两个就送悟然去医院。”,然后,他又回到自己房中拿来一个灰布小包,递给悟道,“让黄村长带你们去,一定要找最好的医生,这包里的是这些年来寺里攒下的香火钱,不是很多,如果不够,看能不能先找黄村长他们借点。”
    第二天,黄村长带着师兄弟三人跑遍了县城里的大小医院,也没有诊断出悟然的病因,几个人只得打道回府,黄昏时分,当三人抬着悟然出现在寺门口的时候,了空老师父已经站在门口等了好久了。
    了空看看这个,又望望这个,见三人都是垂头丧气的,又见担架上的悟然跟早上出寺的时候相比,并没有任何的起色,也就意识到了此行的结果并不顺利。
    悟道将怀里的小布包重新递回给了空,“师父,医院说我们是出家人,而且他们又都诊断不出师兄的病因,所以就没有收我们的钱。”
    了空默默的接过布包,步履蹒跚的转身进了寺,黄村长望着这师徒四个,也无奈的摇了摇头,默默的离开了,悟道和悟心抬着悟然,跟在了空身后。
    “师父,医生说了,师兄没生病,说不定睡几天就会醒了,让我们妥善的照顾好他。”悟心冲着师父的背影,补充了一句。
    从此,师徒三人就轮流照看着悟然,每天给他灌草药,喂汤水,按摩穴道四肢,用药水泡澡,有空的时候,还给他念念佛经,说说笑话之类的,而悟心和悟道每天理佛的时候,也表现得更为诚心了,都期盼着悟然能早一天醒来。而此时的悟然,灵魂却早已飞过千山万水,跨越了上下几百年,出现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明武宗正德五年三月下旬,山西太原府,一座普通的宅院里,一堆的锦衣妇人围着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一间房门前焦急的徘徊张望,几个下人在一旁也是小心的侍候着,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谁一不留神,就触了主子的霉头。一直过了很久,才从房里走出来一个白须白发的灰衣老者,后边儿还跟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手里提着个小药箱。
    虽是春末,天气也还透着几许清冷,但老者后背的衣裳却已湿透了大半,额上还有点点汗珠隐隐渗出,老者一边迈出门槛,一边用右手衣袖随意的擦拭了一下布满皱纹的额角。中年男子一见他出来,立马迎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满面期待的问道:“齐大夫,执儿怎么样了?”
    老者轻轻的按了按男子的手,身形微顿,与之稍稍保持了点距离,缓缓的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说道:“穆老爷请节哀,令公子六脉已绝其四,三魂已去其二啊,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中年男子穆家当家人穆为钦一听这话,一张脸顿时变得雪白,一旁的几个夫人也都开始嘤嘤的小声哭泣开来,其中一位白衣妇人则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直接往后一倒,晕死了过去,还幸好旁边的两个下人眼明手快的接住了。穆为钦是最先冲进房间的,尔后其余的几个妇人也都跟着进了门,而那白衣妇人也在下人的掺扶下,在房内的一张摇椅上躺了下来,几个丫鬟又是给她掐人中,又是揉胸口的。
    房间内的摆设很简单,正中靠墙的床上躺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正是众人口中的穆家少爷穆少执,长得虽眉目清秀,却是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紧紧的闭着,嘴唇也有些许的干裂,应该是已经昏迷了很长时间了。
    “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啊?”望着床上的穆少执,众人伤心了好一会儿,一个绿衣的妇人肖氏才幽幽对着穆为钦问道。
    “老爷,觉明寺的方丈无相大师曾说过,执儿生来就应该是侍奉佛祖的,如果不出家,就无法安然的活过十八岁,难道真的是如他所言?”另一个红衣妇人田氏像是突然想起一般,犹犹豫豫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一派胡言,执儿是我穆家唯一的子嗣,怎么能出家做和尚。”穆为钦冷冷的训斥道,田氏不由得低下了头,一旁的其它几个妇人也都跟着长吁短叹的。
    “老爷,只要能救活执儿,我情愿送他去出家。”白衣妇人刚刚醒转,正好听到了穆为钦的话,一边哭泣一边说道,“老爷,妾身求您了,救救执儿吧。”,她说完,踉踉跄跄的爬到穆为钦面前,一把跪了下来,脸上挂满了泪珠儿,她是穆少执的生母秦氏,跟其它的几个妇人一样,都是穆为钦的妾室。
    其余几个妇人一见她这样,也都朝着穆为钦齐齐跪了下来,大家平时虽偶有些磕磕碰碰争宠斗艳,但对穆少执,却都是打心眼里疼爱有加的。
    “唉,你们,你们这是在逼我啊!”穆为钦望着众位夫人,心里在左右为难,想他身为穆家当家人,虽娶了七个妻妾,却只得穆少执这一个后人,现在竟然还要送去出家,这不是要绝他穆家的后吗?可是,望着病床上的儿子,看着儿子一天天的憔悴虚弱,他又是十二分的不忍。良久,他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朝众人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就当是我穆为钦对不起列祖列宗了,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或许真是有神明保佑,就在无相大师答应收徒的第二天,穆少执就醒了,只是醒来以后的他已不再是众人心目中的穆少执了,此时的穆少执已经变成了悟茗寺的小和尚悟然。其实他早在齐大夫诊治结束的时候,就已经来了,只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面对这突然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去生活。虽然他保留了穆少执所有的记忆,却对佛门以外的东西有种自然的抗拒,尤其是在人的感情方面。长期以来,他都是和师父师弟几个过着平静的生活,师徒之间的交往也都如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从来都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能强烈到这种地步,当他看着秦氏整夜整夜的在他床前流泪祈祷,看到穆为钦和其它的几位夫人,为了他能康复而殚精竭虑,不惜倾其所有时,他有些害怕,也有些退缩,想要逃避,想要回到过去那平淡的日子。所以,尽管心中对穆家众人也有些不忍,但他还是一直等到确定要出家以后,才悄悄的醒了过来。
    “唉,难道我穆为钦的儿子,就真的只能侍奉佛祖吗?”当看到已昏迷多日的儿子终于醒了过来,而且身体一天比一天康复的时候,穆为钦也不由得对天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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