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29 春蛙秋蝉


法语沙龙女主人,Saloniere一词本意为“追求性灵的贵族仕女”。
    ——书生注
    书生叹!一不小心就纸漏啊。月明光火眼金睛,谢谢你。我改,牡丹无法算哪天是圣诞节,只能是推断个“应该”了。
    28. 春蛙秋蝉 (二)
    小火盆里的栗子还在噼啪作响,栗子的香味愈来愈浓,冬日天色在香甜温暖的氛围中暗下来,主人牡丹让掌灯。她跟大哥坐一桌,十三、康佑一桌,蔚畅、明前一桌,唐川自己坐一桌。大家慢慢发现,这厅里灯烛的摆放也较平日不同。灯与影,配合地上的火盆,让整个五月厅既明亮又柔和。香甜的栗子上桌,四条长几上都温着酒,众人在烛火里相视,笑语颜颜,气氛极为亲近放松。
    牡丹微笑着注视众人不同的风采。魏晋清谈吗?其实不止啊。哥,我在这个相隔几生几世的地方实践我们的设想呢,你知道吗。1707年,十八世纪初,此时遥远彼岸的欧陆,沙龙文化正方兴未艾。圣诞节应该近了,此时的巴黎肯定有一场场的盛宴。那个身体孱弱的德.洪布耶侯爵夫人,牡丹此身此时想起她,又是另一番感受。她大概生活在这一年代,却记不清她的生卒年月了。这个优雅美丽的法国贵妇,因为无法适应亨利四世宮廷的野蛮粗鲁搬离了宮廷,而她的丈夫,是宠她的。牡丹仿佛看见她,她此时在巴黎,用镜子和水晶吊灯建造了“蓝厅”,她邀請文人雅士到住所餐叙、谈诗论文,她的沙龙以细腻高雅的语言匡正当时上流社会粗鄙的说话方式,以优雅的举手投足取代莽撞的肢体动作。从她开始,无数的沙龙女主人执起这个反庸俗生活的火把,一代一代,女人不再只是卧室里优雅的惹人怜爱的动物,她们开始在厅堂里展示自己的优雅和智慧,而内室的、散发着女性馨香的沙龙,直到文学咖啡馆的出现,几个世纪里成了欧洲文学酝酿成长的土壤和温室,在这些沙龙里头,眼睛才变成了“灵魂之镜”,胸部才成了“爱情的小垫子”……她来的恰逢其时啊。她是满族格格,满人此时尚未完全汉化,所以她这样的行径,虽然不多,却也还算不上是惊世骇俗的。上天在想什么呢?他真的是对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计划吗……
    “牡丹,你在想什么?”斜对桌的明前问道。
    “我吗,”牡丹直立一下身子,小紫机灵的过来再加一个靠垫,以防她的身姿太过慵懒。胤祥的眼睛在烛光中有点闪烁,牡丹冲他笑一笑,答道:“我在想,作我们的开篇辞,明代袁宏道写给舅舅的一封信似乎比《兰亭集序》更合适。”
    “哦?”众人都看向她,等待着。
    “数年闲适,惹一场忙在后。”牡丹在静下来的空气里轻声念道,“如此人置如此地,作如此事,奈之何?嗟夫,电光泡影,后岁知几何时?而奔走尘土,无复生人半刻之乐……先生家道隆崇,百无一阙,岁月如花,乐何可言。然真乐有五,不可不知。”众人此时皆已想起,随着牡丹轻柔的声音,和着烛光火焰俱都进入文中。
    牡丹稍稍提高声音:“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安,口极世间之谈,一快活也。”
    “好!”唐川喝一声彩,小莹语在旁仔细的为他剥栗子。
    牡丹接着列举,“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觥筹若飞,烛气薰天,巾簪委地,皓魄入帷,花影流衣,二快活也。”
    “花影流衣……哈,好!”唐川更是忍不住,搂一下莹语,击节叫好。
    这回换康佐警告的看他一眼,而后微笑看着牡丹,接口:“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就中择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
    大哥声音真好听,未及赞叹,牡丹便被胤祥的声音截去注意力:
    “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知己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
    “然人生受用至此,”蔚畅最后怡然接口,“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他长长叹息一声,随即扯起笑容美滋滋道:“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为怪,五快活也。”
    一言既罢,五桩乐事列举完毕,六人相视大笑。唐川更是高兴得直拍桌子,自己连干了三杯酒。
    对于这个袁中郎,牡丹当初注意他,是因为传教士利玛窦曾送给他一座西洋自鸣钟。他跟他的哥哥袁伯修、弟弟袁小修一起合称“公安三袁” ,三人招摇、放浪一生,站在晚明的文坛上激烈批评着宋明理学的所谓道德楷模和处世准则,其狂放形象从纸上简直呼之欲出。但是,最妙的还不是这个……
    “这个袁中郎确实是个妙人。”康佑赞叹,“不了解的,听他如此胡乱快活,抱怨做官之苦,必定以为他仕途挫折,此番是借酒发泄来着。岂不知因为他万历年间‘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头,朝廷就委了他苏州知县,江南首富之区啊,旁人眼红心热的有多少。”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一颗闪闪发亮的年轻政治明星,牡丹想。康佑继续道:“谁知他竟在任上写出这封信,抱怨到这种地步。如果说他是个只会写诗喝酒,不谙为官之道的人物儿也就罢了,偏偏《苏州府志》里,他的政绩很不坏呢。”
    “是啊,是挺有趣的。”蔚畅也道,“前不久他还是‘望官如望仙’的,现在做了官,仕途又极顺,做得也挺好,怎么就厌恶起来,并最终挂冠而去了?”
    牡丹接口,却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说:“万历二十三年秋天,他曾给朋友、当时在浙江做知县的汤显祖写信说,‘人生几日月,长林丰草,何所不适,而自苦若是? 每看陶潜,非不欲官者,但欲官之心,不胜其好适之心,丑贫之心,不胜其厌劳之心,故竟归去来兮,宁乞食而不悔耳……’”
    “……弟观古往今来,唯有讨便宜人,是第一种人。” 胤祥接口念出了袁宏道在信中的结论。
    “这就是了。”蔚畅道,“不是做官没乐趣,而是自由是更大的乐趣。自由,是人生第一要事,袁中郎悟的极是啊。”他注视着牡丹,眼里有一种重新打量的光芒,然后他的视线移到牡丹旁边的康佐脸上,露出了一个莫测高深的笑。
    康佐皱起眉,这小子什么意思?牡丹没注意他们二人之间的视线往来,因为她在注意胤祥。十三今天怎么了?已经是第二次了,他的眼睛此时闪烁不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眼角瞥到秦十,想起什么,点头要他过来,轻声问道:“送去了?”
    秦十点头,“按照格格说的,只把信交给了门房,没留名字。”
    “好。”牡丹打量他一眼,“去休息吃饭吧,别跟这儿站着了。”
    秦十看她一眼,没吭声。牡丹笑:“随你。喜欢在这儿就在这儿吧。”这别扭小孩。
    这时秦八来到桌前,向康佐禀道:“四贝勒爷来了。”康佐看牡丹一眼,忙站起身跟康佑要迎出去。走到门口,门被打开,穿着灰绸短袄褂的胤禛已经进来了。十三高兴站起身,“四哥。”
    毕竟不是第一次来,其他人都没怎么惊讶,只有蔚畅仔细打量这位冷名在外的四贝勒。他来干什么呢?据说是,不知道。现在他们这群人聚会,他也像十三贝子一样常常来,但是来得极晚,而且稍坐就走,明显不是聚会的一分子。也成不了。并不是说他们排斥他,而是这位四爷身上有一种气势,一种不大适合当客人的气势。
    康佐为胤禛介绍了蔚畅,二人见过礼,大家重新落座。他们这一群人,向来是不按长幼随心坐的,可是四阿哥随意坐了唐川旁边的空位子,就是让人瞧着有几分别扭。胤禛却浑无所觉,自在的坐下。
    同样是长身玉立,怎么就跟八阿哥差别那么明显呢?牡丹想。八阿哥即使不多说话,往哪儿一站,哪儿的空气就舒意流动。他呢,往哪儿一站,哪儿的空气就……凝结。呵呵。他来之后,厅里的热闹气氛渐渐消了,他倒是一派不在意,淡淡坐在那儿。牡丹看得有趣,低低笑起来。胤禛转眼看她,好像知道她笑什么,轻轻笑了笑。笑的很轻,却不是漫不经心,安安静静的眼睛直视她的眼睛,虽然注视很短。他仿佛就是专门来对她笑这一下的……
    ……就是专门来看她一眼的。胤禛问道:“今天谈些什么?”
    “今天嘛,”康佑潇洒一笑,“我们在商量着做一群‘春蛙秋蝉’。”
    “什么春蛙秋蝉?”唐川不明白。
    明前明白了,点头道:“所谓清谈,‘虚无之谈,尚其华藻,此无异于春蛙秋蝉,聒耳而已。’”
    “好一个‘聒耳而已’!”唐川哈哈大笑,突然转向牡丹,“我一直想问你这个五月厅有什么出典,如今我看不如索性就□□蛙秋蝉厅好了,我们就是这么一群快乐聒噪的春蛙秋蝉哪。”
    “是个好名字。”牡丹微笑,却不打算改,“那就请唐川兄为这厅里写个条幅好了,以后我们蛙鸣蝉叫的时候,抬眼就见着,多好。”
    唐川忙摆手,“有你大哥在这儿,我那笔字哪挂得起来?”
    康佐微笑,“我的字太清淡,跟这四个字的意境不配合。”他转向胤祥,“我看拿十三爷的豪气写这份自在闲适,效果必是极佳。”
    “好!” 胤祥也不推让,对牡丹道:“下次给你带来。”
    坐了一会儿,胤禛微笑向众人道:“今儿还有事要跟十三弟商量,就不多打扰,诸位继续尽兴。”站起身向胤祥,“走吧。”
    一如往常,自然是没人拦着,二兄弟辞出去了。
    走出垂花门,胤祥停住脚步,向传出笑闹声的墙里看了一眼。
    街上无人。大雪覆盖着的世界,地上的白,夜色的黑,极为寂静的比邻着。刚从那份热闹的空气里出来,这份寂静就显得更加清冷。兄弟二人并肩慢慢走着,马车隔一段距离跟在后面,只闻马蹄得得轻叩着寂静,二人都不说话。胤禛看了一眼十三,觉得这个弟弟几个月间沉稳了许多。
    “十三弟有心事?”他开口问道。
    “没有……只是在想,牡丹很快乐……”胤祥目视前方望不穿的夜色喃喃道。
    四阿哥看一眼他的神色,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十三撇开心里的感觉,转头问道:“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吗?太子究竟是怎么想的?!”语气间已经充满愤懑,有时他真不明白他跟四哥两个是在做什么。这么辛苦,这么为难挣命,到头来居然是太子将一切化为泡影。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胤禛也望着前方的茫茫夜色。太子,这个天下将来就是他的啊,却是这种行为,这种肚量,仿佛一个趁着时间争抢什么的普通皇子……良久,他叹了口气,勉强说道:“太子也不容易。”
    胤祥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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