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28 春蛙秋蝉


立即改:小四说的对,“八大胡同”开埠虽在清初,但以此名行世实际上已是1900年以后的事了,那就以一条胡同名代之。     ——书生27.  春蛙秋蝉 (一)
    康熙四十六年,冬。
    “一根竹竿儿”秦十一等在门口。胤祥看着他瘦高的身子弯下去打千儿,不禁猜想他知不知道小紫给他的这个称呼。奇怪,刚才路上他还因为太子胸中窒闷着,一跨进这门坎儿,就开始想这些有啊没的了。
    “我们家二爷让奴才这儿候着十三爷,地儿换在五月厅了。路滑,爷您留神脚底下。”
    在牡丹那里?“其他人都到了?” 胤祥挥挥手,示意小吉子不必扶他,跟着穿过了前堂,往另一方向的院落走去。
    “只大爷出门还没回来。”秦十一声音绵绵的,不过说话倒也言简意赅。
    说话间已经到了牡丹院子的垂花门前,一阵笛声传来,胤祥站住了脚。笛韵悠扬,绕上墙头青瓦上覆盖的白雪,雪辉变得轻柔,笛声却染上了雪的微凉。是明前。他不管吹何曲子,总是透出几分青郁来,却每每在忧伤要触到人时,又自力振作,笛声重新变得从容,用一个浅笑拂开感伤,只在雪上划过一道浅浅痕迹。此时的牡丹,必是微微斜靠在椅背上静静倾听,眼睛或许偶尔沉思的闪过明前,但是眸光浅笑徐缓流动,一点笛声里的凉意也不沾……
    秦十一见胤祥驻足不前,并不出声提醒,小吉子则眨眼看着主子沉思的神情。三人良久站在墙外。一会儿之后,十三才提脚跨进院去。
    院内天井的雪方正一块,上面一个穿行的脚印也没有,显见是特意维持的。能想象平日南书房有读书声时,这一方天地的宁静。但是此时没有宁静。笛声落下,东廊门里传来笑闹声,一个雄浑的嗓音抗议道:
    “明前你不对啊。我这刚烤得暖和了,经你一吹,连这屋里也冷飕飕的了。”
    “唐川兄在理,明前是不对。” 胤祥朗声一句,跨进屋来。
    屋里几人都笑着站起身来,大家随便拍肩膀、拱手打招呼。对胤祥,虽然不像其他人一般以字相称,还恭敬叫一声“十三爷”,但是一群人是潇洒对潇洒,几个月下来,已经一点儿生分不见了。更唐川、康佑两个,有时还会唤上一声“十三郎”。
    康佑安排十三落坐,小霜已经上了热茶来。胤祥打量四周,笑对走过来的牡丹:“这厅里变化大啊。”上回来时还是一个普通的起坐闲厅模样,现在大圆桌撤去,换成四张长条案几,长几后不是凳子,而是靠背圈椅,椅子上堆着软靠垫。四张条几围成一个半圈,中央地上搁着一个铜制的大火盆。地毯也换了,红紫蓝三色花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富丽、温暖又雅致。
    “这样更好是不是?”比起围着一张桌子而坐,这样拉开了距离,却能将彼此看得更清楚,各人又有挥洒的空间。牡丹顺着胤祥的眼光,笑道:“地毯是二哥选的。”
    “选得好,跟这五月厅配得很。”唐川插言。如果以树喻人,唐川似槐,肤色铜褐,人高马大。旁边侍立的小童莹语,偏偏极为娇嫩。主仆二人衬在一起,画面很有趣。
    康佑怪声怪气应答:“连小妹的口味也摸不准,呼我一声‘兄长’,我岂不是要羞煞了——”说罢以袖掩面,了字还在袖子底下绵绵颤抖。
    大家一哆嗦,忙着抖落鸡皮疙瘩。只有身着浅色的明前,一手执笛,摇头轻笑。以树喻人,白皙儒雅的明前,正如他的小厮柳烟的名字所说,气质如柳如烟。胤祥视线转回牡丹问:
    “我怎么瞧着这气氛里有点儿名堂啊?”
    “是有名堂。”牡丹道,“我们正商量,以后要定期聚会,而且每次聚会都有名目。”
    “地点就在这府,或者在我跟大哥那里,或者在这五月厅里。但是名目要大家轮流提议,或是以物作题,或是定下谈话题目。”康佑接着解释。
    “比如今儿开场,”牡丹又接回去,“我就取名叫做‘火中取栗’。”说完轻拍了两下手,秦十一、秦十二、小紫等立时分头走向四个屋角,将炒得半熟的栗子埋进火炭中。胤祥这才注意到,四个屋角还各放着一个小火盆,怪不得屋里这么暖和。
    有趣,胤祥哈哈笑,“还开场?这是干嘛呢?”
    牡丹眯起眼,“二哥,他取笑咱们。”
    “左右!”康佑厉声呼喝,“给我叉出去!”
    他喝声刚落,就听噼里啪啦,屋子四角同时传出栗子的爆响声。几人哄笑起来,笑声里薰染着炭烧栗子的快乐味道。
    “是这样,”唐川给胤祥解惑,“他们三兄妹这段日子读魏晋,读来读去就得了个主意,要在这府里恢复起魏晋清谈之风。”
    胤祥挑高眉毛,眼睛放出光来。接着唐川的铜音嗡嗡,明前的声音如风吹柳絮,“所谓清谈,玄谈耳。辩老庄,谈周易,不谈政事,不言国事。”
    “我们不局限在‘玄谈’,我们是‘闲谈’,什么都谈。”唐川摆手打断明前的话,几个人里面,举凡斗鸡遛鸟、钻茶围子、逛胭脂胡同等当今八旗子弟作风都沾染一些的,就数他。“魏晋文人尚清谈有受当时环境逼迫的因素,我们则是吃饱了闲得。他们讲究韵音令辞,往辄破的,他们一谈谈出了玄学大家,我们嘛,没那么高水平。”他把头仰靠椅背上,满足叹息道:“从此京师八卦就正式走进高雅殿堂了。”
    康佑等人听他前面部分,还同意的点头,待到这最后一句出来,立即齐声喝道:“叉出去!”
    唐川高大的身躯悲伤的伏到嫩乎乎的莹语身上去,大哭“孤独啊”。小童儿粉嘟嘟的脸立即红了,当看到牡丹笑吟吟的目光射过来,那脸就又红上几分。
    康佑警告的看了唐川一眼,才转头道:“唐川兄前面的话是对的。我们不谈政事国事,也不只作玄谈,我们是三国唐宋、春花秋月、诗词歌赋无所不谈。其实,我们以往就是如此,只不过如今我们要……”他寻找措辞。
    “扯起旗帜正式干!” 胤祥帮他。
    “哈哈,好兄弟。”康佑伸过手来跟胤祥紧紧相握。
    和着火中栗子逐渐密集的噼啪作响声,唐川铿锵而歌:“我们谈,谈个通宵……”
    “所谓‘微言达旦’。”明前默契的迤迤跟上。
    “谈到忘食。”
    “所谓‘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
    “好!”康佑击掌,然后将手一让胤祥,“要说清谈盛会,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千古留名,现在请十三爷朗诵此文,以作我们的开篇之言。”
    胤祥毫不推让,听明前笛声冉冉起,朗声念到:“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十三即使念文,眉宇间也难掩其阳刚之气,俯仰之间尽豪情,牡丹带着欣赏听他抑扬顿挫。如果以树喻人,明前若柳,唐川似槐,那胤祥便巍峨如松。那是说他沉稳的时候。若是飞扬倜傥起来,就让她想起西班牙文学里中世纪的骑士,一股热血豪情,对战场,对美人。
    正当胤祥念到“……古人云:死生亦大亦,岂不痛哉!”门外有人拍手,随之门帘撩开,康佐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跨进屋来。后面跟着的秦十,转身关好了门。
    “蔚畅!”康佑和唐川跳起来,明前也高兴的站起身。那个叫蔚畅的年轻人,也是眼含喜悦。他相貌普通,但是清浅笑颜间,气质舒爽……似竹,十三和牡丹对看一眼,取得共识。
    “可巧就在路上碰上了。”康佐微笑道,其实他们二人气质相近。“先来介绍吧。这是十三贝子,这是蔚畅,也是常在一起的朋友。”
    蔚畅丝毫不惊讶胤祥在这里,看来早已备案了,他笑道:“ 幸会十三爷!只是这大半年一直在打理南边商行,现在刚回来,难免一身铜臭气,恐怕要过些日子才会好,十三爷可别见怪。” 如此爽快诙谐,胤祥顿时大生好感。
    这些宗室闲散子弟里头,居然还有知道去经商的?从□□哈赤那一代到现在,八旗亲贵枝枝叶叶的扩散,如今京里这样的闲散宗亲子弟一砖头能砸倒一片,街头一个撒野没皮的无赖,一掰扯可能就连系到宫里的某位娘娘甚至太后身上。入关已久,八旗子弟越来越不成器,可是再不成器,朝廷还是得好好的养着,这是件极其头痛却没有办法的事。但虽说养着,如果没有其他进项,那点银子也就度日罢了。所以这几个月里头,牡丹已经瞧得明白,这些八旗亲贵的生活贫富差异是很大的,比如明前家就不宽裕。论作派来说,她本以为像她两个哥哥这样不去吃喝嫖赌的就算不错的了,没想到还有蔚畅这样放下身段去经商的,看其衣着言谈,好像还很成功……哎,对了,牡丹突然想到,家里的钱是哪儿来的呢?只见福王跟两个哥哥整日游玩,也不在乎朝廷那点子俸银,可是家里似乎很有钱的样子……
    牡丹脑子里一圈转到这里,那蔚畅已经转向了她。康佐道:“这就是小妹牡丹。”
    蔚畅注视着身着玫瑰红色袄褂,娇艳得花一样的牡丹,唇边展开一个笑容,慢慢道:“原来如此。”
    牡丹忍不住笑起来。这几人真是兄弟呵,见面说的话都一样。“这四个字哪儿来的?”她终于要问一问。
    “我在南边就听到你的名字了。”蔚畅道。
    牡丹不信,怎么会有那么夸张?蔚畅比一比唐川二人,笑道:“我的消息灵通着呢。明前信中如是说,‘吾友新事,最数牡丹,康佐康佑二兄之妹是矣。其倾城之姿,闻道京中,前日一见,方知倾国倾城尚不足道其美好。’”他一字不漏引用道,又指唐川,呵呵笑起来,“他的信就不能引了,那真是滔滔长流如江水。”牡丹听过唐川写信唠叨一说,此时不禁一笑。
    唐川毫不以为忤,“我是怕你回来不能接茬儿混哪。”
    “所以啊,”蔚畅接着说,“我连你喜欢哪个饭庄酒楼,在哪里说过什么话都知道了。”牡丹睁大眼,看向唐川,八卦的功力她这才算见识了。蔚畅却还没完,“我说‘原来如此’,久闻大名还只是其一。”瞥过康佐,不顾他警告的眼神,说道:“这之二嘛,我刚才果然被你大哥预先警告了,不准动你的念头,而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为什么。”
    胤祥眯起了眼睛。唐川、明前二人心有凄凄焉的感叹。而康佐康佑两兄弟,则微笑得有如一道铜墙铁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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