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39 春秋一隙


39.春秋一隙
    “二皇子胤礽,前被妖法震慑,行事不端……今大阿哥胤禔阴谋败露,罪行昭著,已遭□□。着即将胤礽释放,赐第读书……皇八子胤禩,乘主危国疑之际,广结党羽,交纳臣下,蓄谋不轨,窥测皇权……朕享有天下四十余年,岂能容此辈猖撅!着革去胤禩郡王爵位,锁拿至宗人府,严加追查,尔后处置……”
    康熙的声音顿了顿,“……廷玉,你派人去传简亲王来,让他去传旨吧。”
    锁拿至宗人府。多么熟悉的几个字,她今日算是亲耳听上一回。不知怎的,牡丹觉得有点手心发凉。松开手,才发现门帘被她攥出了淡淡一个汗湿的印记。亲身经历,跟读史书,差别太大了……她脑子里轰隆隆一片,茫茫然的走回椅子去坐下。
    理性认知是一回事,本身的立场是一回事,想到平日身边的八阿哥,那个如月如玉的男子,被“锁拿”,牡丹心里还是揪紧起来。这一年多来,他对于她,已然似兄似友,在某些方面还似知己……她已经做不到立场客观超脱了。
    “格格……”一个苹果脸的宫女上前,“这金丝枣很甜的。”
    牡丹摆摆手。小宫女悄然退下。
    此刻,乾清宫前的他们,八阿哥他们,胤祥他们,是怎样的?他们是来探病的,大概谁也不料会接下这么一份圣旨……
    其实,即使在民主的现代,为了争这个最高权力,是一样的互相谩骂、揭老底、无所不用其极,毫不稀奇。这样的戏码,从古至今,只是装束不同罢了。只是在这个时代,相互攻讦的、算计的、防御的、加害的,是血亲啊,就显得格外的残酷……真的是,总有人最后会赢,却没有真正的赢家。
    突然一个清冷的金石之音清晰传到这西暖阁,牡丹陡然挺直身体,那是她熟悉的声音,“……皇阿玛龙体欠安,按说,儿子们不该在这时候惊扰圣驾,可是,刚才内务府锁拿了八弟……”
    四…阿哥,胤禛,在外面???他来为八阿哥求情?牡丹竖起耳朵,却听不清接下来的声音,正打算再移步隔门去探听,窗户那里却传来好大一声怒斥:
    “你算什么东西,敢拦阻爷的大驾?告诉你,这是我的家,里边坐的是我父亲!”
    十四!!!
    老天,这是怎么一笔帐?牡丹拼命搜寻记忆,历史上记载演绎的今天是怎么个情形?十三也来了吗?忍了忍,终究是忍不住,牡丹再次贴了隔门探听……
    “嗬,口气不小啊,他挡了你的大驾吗?那你告诉朕,你这位十四阿哥强行闯宫有何贵干啊?”
    “皇阿玛,儿臣有一事不明,想当面向父皇请示。”
    “什么事?”
    “八哥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铁链加身?”
    “怎么,朕的诏谕你没听见吗?”
    “回皇阿玛,那都是莫须有的罪名。”
    康熙火了,“你说什么?”
    “皇阿玛,容儿臣回奏。让百官举荐太子,是皇阿玛的圣旨,百官们遵旨行事,举荐了八哥。如今,父皇前一道圣旨言犹在耳,后一道圣旨却降罪于八哥,故此儿臣不明,父皇的哪一道圣旨应该遵守?”
    康熙显然被问了个倒噎气,半晌,牡丹听到一声怒喝:“你你你,你狂妄!你这是对父皇说话吗?”
    谁知那老十四,平日看就一个爽朗的少年,竟是个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回父皇,儿子虽狂而不妄。父皇处置不公,儿臣就要说话……”
    牡丹一口气没提到嗓子眼儿,就听到噔噔几声脚步,“……好好好,你狂而不妄,朕处置不公,今天朕宰了你这个逆子看你还有什么可说……”
    “皇阿玛,皇阿玛……”一个牡丹不曾听过的声音急得哭出来,“皇阿玛请息怒,不可如此啊!”
    牡丹揪紧帘帷,半晌,听得“当”一声长剑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康熙极为疲惫的声音:“罢了,罢了,朕一生谨慎,从不做失德的事,可是朕怎么会养出这样一帮儿子来……”痛哭失声。
    痛哭失声。牡丹几乎要坐到地上去——这是那个她熟悉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康熙帝么?这么的苍凉的哭声……
    听到动静,牡丹赶紧退离门口。
    帘帷一掀,刚才岑寂的西暖阁顿时人影曈曈,让人眼花缭乱。
    先是夏薇等几个宫女急急进来,整治靠垫软榻,吩咐去煎莲子安神汤。
    然后李德全扶着康熙慢慢走进,右边搀着康熙的是一个陌生男子,华衣贵服,老实样貌。
    再然后跟进的三人,就是牡丹熟悉的了。蓝色绸袍的四阿哥,紫色绸袍的九阿哥,绿色绸袍的十四……三人同样的面色黯淡,忧心的看着被服侍着仰靠榻上的康熙,十四的眼角甚至还有泪痕,苍白的脸色还没缓过来。
    皇上呢……皇上,静静的躺着。此时室内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汇聚——所有的光线也汇聚于,那张沉思的脸。那张脸却没因此而明亮一分,遥遥望去,只见那张脸、那仰躺的整个身形,都显出了一种彻骨的疲惫。大怒过去,涌上的是深深的失落和茫然。
    康熙眼角犹有泪痕,两眼无神,似乎前望,又似乎什么也没看,不知过了多久,他深深的吁出一口气来。空气沉寂的屋里,闻得这一声叹息,众人身形皆是一动,仿佛被从呆愣的状态里震回……这一回神,聚焦,就发现了皇上脸上是一层从没见过的老态……那个老实样貌的男子首先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攥住康熙的手就哭起来:
    “皇阿玛,皇阿玛,您……您别伤心,儿子们不孝,是儿子们不孝……”仿佛不知道怎么表达心情,就只攥着父皇的手,反复这两句话:“……您别伤心,是儿子们不孝……”
    他这一跪,四阿哥三个也都跪下,身子却挺直僵硬,愣愣的看着父皇——印象里那个英名神武的父亲,是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
    门口的动静引起胤禛的注意,他振作精神,朝夏薇作个手势。夏薇上前,将莲子汤递给他。胤禛向前膝行一步,轻轻的叫道:“皇阿玛……”
    康熙刚才几乎又淌出泪来,他转头看向胤禛,轻轻点了点头。夏薇跟李德全连忙上前,扶康熙靠得高一些。
    “皇阿玛,您听儿子说。”牡丹站的位置,此时仅能看得见胤禛的小半侧脸,比较旁人的激动,此时的他无论是神情还是声音,仍旧显得清淡。然而虽则清淡,却透着诚挚,清清的声音稳稳的,连康熙都镇静下来,随着他的动作,慢慢的将半盅莲子安神汤喝了进去。
    “……您听儿子说,五弟说得对,让父皇生这么大的气,不论怎么说都是儿子们不孝。可是我们三个前来,并不是存心来惹您生气的,就连十四弟,一时着急说话过了些,却也是跟我们一样的心思……皇阿玛,”胤禛声音顿了顿,接着坚定的说出来:“前面二哥被关起来,接着大哥被囚禁,今儿八弟也让内务府锁拿,儿子们同为兄弟实在是看着难过……”康熙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看着四阿哥不语。胤禛放下汤盅,伏地重重叩了一个头,抬头迎视着父亲的目光,“儿臣斗胆,敢请父皇听儿子念首诗……”胤禛看着康熙一个人,满屋的人却都将目光放到他身上,牡丹也是。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胤禛一字一顿的声音落下,不只康熙悚然动容,十四和九阿哥两个也是一脸震动的瞧着身边的……哥哥,而那老实的五阿哥已经又是泪光闪烁了。
    这首诗,牡丹当年曾经特意去查找,武则天的二儿子李贤写的《黄瓜台辞》。相隔近千年,一个母亲,众多儿子,一个父亲,众多儿子,一样的帝王家啊。今日身临其境来听,才真体会到一点其中的心酸和悲哀。
    “罢了。”康熙长叹一声,叹息一出已是潸然泪下,“朕谁都不摘……传旨,大阿哥胤禔改禁府内读书,八阿哥也放了吧……”
    几个兄弟赶忙叩谢皇恩。十四抬起头来,对上父亲眼光,眼圈哗的红了,想起刚才殿中情形,爬跪过去趴在康熙身上就哭起来,“皇阿玛,皇阿玛,儿子对不起您……”模样便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一个普通人家惹了祸的小儿。
    “好,好……”康熙抚着他,手也颤抖。
    众人无不唏嘘。
    陪着掉泪的也有,像夏薇。
    满脸感叹的也有,像李德全。
    傻愣愣的满面通红的也有,像小喜子。
    ……
    “丫头,你在笑?”
    满室唏嘘,顿时中断,仿佛被一刀切。牡丹发现所有人都朝她看来,神情好像刚刚皇上说——她脸上有只猫头鹰。其中几个转眼见是她站在角落里,立时一怔。
    她哪有笑?却还是不自禁的摸上自己的唇角……她刚才确实没跟着激动、伤感,她是看着温馨,心里高兴。从十四踹门的那一声“里边坐的是我父亲”开始——嗯,十四他没踹啦,牡丹是用以形容他那时怒闯的气势。牡丹觉得,平日疏离个十万八千里的父子之间的奏对格局,都随着那一踹一喝滚到一边儿去了。再后来又看到他们哭过来哭过去,泪眼相对,直直坦视,牡丹开始讶异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大男人哭,后来就把这茬儿给忘了,觉得他们这群皇家父子兄弟,真难得在彼此面前如此真情坦露,坦露了也就亲近了,真为他们高兴……可是她肯定没笑啊,皇上什么意思?
    “牡丹哪有笑,皇上?”牡丹笑吟吟的走过去,见十四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狼狈,更恶意的笑个更灿烂的给他。
    “朕瞧你挺高兴的。”康熙还有些气弱,声音里却因为玩味带了点生气。
    “我是高兴啊。”牡丹在康熙榻前偎依坐下。
    “哦?”
    牡丹比了比十四,“比如整天只见他活蹦乱跳、神气活现的,还没见他哭过呢,”吐吐舌头,喜笑颜开,“今日算托皇上的福。”
    康熙笑了。众人也笑,唯有十四胤禵瞪着眼,心里直恨十哥怎么不在这里……
    牡丹觉得康熙低俯看她的眼神,似乎是明白她心里所想,那半垂的眼睛里是微微一笑,低低一叹,然后是一点心酸……牡丹粲然笑,转眼别处,看见了那半盅凉掉的莲子汤,端起来瞧瞧,“咦,很好吃的样子……”巴巴的看皇上,“我也惊吓到了,可不可以也要一碗?”
    康熙笑笑,拍拍她的手,“夏薇,再上两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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