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45 大爱交响


45. 大爱交响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好一个牡丹格格啊,夏薇看得呆了起来。
    乾清宫的西暖阁,颜色,是明黄的,是尊贵到极致耀眼到极致的一个颜色。于是其他的一切,太监的服饰,宫女的妆容,都被淹没在这份至上的尊贵里,一切都拘谨黯哑。她在这里近十年了。她已经无法在镜中看清自己的容颜,无法确定自己的声音,她早已化作了这宫里的一缕空气,每天每天,裹在这四处流溢的明黄里,拘谨黯哑的流动……但是这位牡丹格格,竟美得比这明黄还要耀眼!皇上特命人制了这张红木的屏榻,现在她懒靠在上面,红艳的旗袄,绿艳的牡丹,深红的紫纱如雾霭一般烟笼其上,更有她深泉般的目光一流淌——她便成了这乾清宫最瑰丽的颜色,闲闲的,静静的,瑰丽得自由自在,又……肆无忌惮,瑰丽得连周遭的明黄都变成了低眉陪衬的背景。
    “夏薇?咳,”牡丹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么热辣的目光我可抵挡不住啊。”
    夏薇猛然回神,满屋的小太监宫女也纷纷收回痴痴的视线,一起咯咯的笑起来。夏薇微红了脸,忙过来见礼,道:“我才刚得闲,听说格格今儿身子不爽,就着急着来瞧瞧。现在怎样?”边说边给牡丹调整了一下靠垫。
    “多谢你,不当值还特意过来。”牡丹笑道,“也没什么,刚刚就觉得身子乏力,头疼,想是有点着凉,这一泡温泉呀,什么毛病也没了。”又压低了声音眨眼道:“那温泉真舒服死了。我总惦记着皇上白天黑夜的费心劳神,怪可怜的,都忘了他是皇帝老爷哪,舒服的地儿可多着呢……”
    呵呵……夏薇瞥了瞥左右,捂着嘴低笑,“格格把这话说给皇上看看,保准会赐你个‘不识好歹’。”她年少时的调皮劲儿不知怎的就给勾出来了。
    牡丹也笑,又道:“还要谢谢你,听说这衣裳是你费心着人做的,我很喜欢。”没想到能在宫里泡到温泉,更没想到泡好了温泉还有一套新衣服等着。
    夏薇听了,露齿一笑,道:“夏薇可当不起,这衣裳是皇上的意思,连这款式、配色也都是按皇上的意思做的。”
    牡丹一愣。
    “不瞒格格说,还有几套在为格格做着呢。前几天皇上还过问苏州那种新出的丝料呢…….皇上疼格格当真是疼得紧……”
    怪不得呢,怪不得芙蓉说,“你看我这院子络绎不绝的人,都是你招的”。一句温柔的玩笑,她还当姐姐那是打趣她呢,却不知皇上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她听阿玛的话,听姐姐的话,已经是很小心了。她来宫里,便悄无声息的在这乾清宫的西暖阁呆着,芙蓉那里既鲜少探望,太后那里也是来请才去,尽量保持在最低调,不树风头。却是忘了,皇上在哪儿,风头就在哪儿啊,况且皇上还做这么新鲜的事儿,亲自为她设计衣裳、做衣裳……
    牡丹这厢愣神儿,小喜子那厢掀了隔帘进来,一瞧牡丹出水芙蓉一般坐在那里,红扑扑的面色极好,顿时喜笑颜开。
    “哎,你不在殿上伺候着,来这里做什么?茶上好了?”夏薇问他。
    “哎唷我的好姐姐,”小太监嬉皮笑脸,“上好了,上好了,您不在我们更是当心伺候着呢。就是刚刚上茶的时候,万岁爷问起格格,我这不就赶紧来看看。
    “我没事儿了。”牡丹听是康熙问,忙回答他,想了想,又逗他:“皇上不说在这儿等着我的吗?看来是你把你主子弄走了?你把我一人晾在这儿是怎么个意思啊?”
    “哎唷喂我的格格,”听她责问,小太监也不害怕,不过还是做模做样惶恐的趴到地上去:“奴才哪能做得了万岁爷的主啊。其实照奴才看,万岁爷是宁可在这里陪格格,可是那些个大臣不知道皇上的心情,说是有急务非得……”
    “停,停!”牡丹好气又好笑,赶紧打断他的车轱辘话,“怪我不该招你,你快些回殿上去吧,就不信你在那里也这么啰嗦……”
    刚说到这里,就听到殿上传来“轰隆”一声。小喜子一个骨碌爬起来,惊傻傻的看向夏薇。“发什么呆,是你当值,快去呀!”夏薇急往前走了两步了,才想起来回头喝他。
    “格格在这里皇上心情好好儿的,是谁这么……”小喜子苦着脸嘀嘀咕咕匆匆忙忙的去了。
    这是?牡丹疑问。
    “皇上掀了龙案啦。”夏薇悄声道。
    看她坐立难安的,牡丹轻道:“好了,你去忙吧,不用这儿看着我。”
    “那……格格若是闷了,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吩咐他们……”夏薇疑惑的看了牡丹的笑脸一眼,福了个礼就匆匆的去了。
    牡丹其实有点儿倦,不是困,只是泡过温泉后那种从骨子里发出来的慵懒的倦意。她半合着眼,听大殿上传来的隐约的声音,听太监宫女轻悄的足音,听——嘀嗒,嘀嘀嗒嗒,嘀嘀嗒……
    “下雨了?”
    “是,下雨了,格格。”
    浅雨敲窗。冬雨不动声色的来到窗前,轻叩着窗纸,悄声低诉。嘀嗒,嘀嘀嗒嗒,嘀嘀嗒……
    牡丹如一株浸润了雨露而苏醒的花儿,睇眸向窗,笑笑的牵起了嘴角。
    她想起梦境。自昨儿被宝澜的一番话问住,夜里,她便陷进了一场音乐会,被裹挟在各种乐音里,被撩拨,被轻叩,被悠扬,被重击,被追逐,被逼问……
    交响乐啊,牡丹呵呵的笑起来,这个名字在这个年代叫出来,是那么的滑稽。那个音乐厅里听着交响乐的她,在哪儿呢?是谁呢?是她的上一世?是她的一个荒谬的梦境?可是梦境里,钢琴,小提琴,那些声音是多么鲜明和逼真啊,焉知此刻这个装扮雍容静雅的自己就不是在梦里了么?
    “格格,要茶吗?”
    牡丹被惊动。转眼看一个苹果脸的小宫女将一床薄毯轻轻该在她身上。
    “上一碗杏仁露来吧。”
    不自觉又思索起这场穿越的根底,然思绪悠悠飘浮,她并不全心全意。明白不了,有时糊涂便很幸福。她放弃了挣扎的姿势,那边埋起那个世界,将自己埋住在这里,两相一探望,这相隔的几百年,便仿佛一个梦的悬梯。是梦耶?花非花,雾非雾。不要追问,迷迷糊糊的轻轻的活吧,呵呵……
    笑意继而飘散,她想起了宝澜的话,想起,她其实已经这么半心半意的,轻轻的,活了好久了,即使在那个世界。这样比较容易。一切不要太清楚,与那些过往之间拉上一层隔世的纱,伤痛袭来,捕捉的便只是一个半心半意的她,她甚至能回眸相望,隔着纱的朦胧,让伤痛成了诗,笑成一种哲学的姿态。拈着这样一个笑意,她曼曼前行,觉得她无恙,世界也静好,依然是一个温柔的等待她成熟的果园,所以偶尔对苍天一笑的时候,她甚至是自负的……却原来,微笑的她实际已经变得悲观了么?她不动声色,心却低迷苍老?是么?这么说还是上天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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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大人现在讲的,跟刚才不是自相矛盾嘛。”马齐不解道,“你不能因为皇上生气就改变说法啊,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马相说的是,但请容我把话说完。”白面皮的微胖官员态度极恭谨,说话倒也不慌不忙,他悄悄看了眼绕着大殿慢慢踱步的康熙,躬身奏道:“皇上,臣的话并不矛盾。如臣刚才所言,根据臣在安徽看到的情形,御史们所参奏的是事实,靳敏确实假造祥瑞,欺君欺天下,而且大肆造路修亭,所费甚糜,也确实劳民伤财。但是臣在坊间私访的时候,发觉百姓的说法差距甚大,抱怨诉苦的有,但多数是感恩称庆的,说靳敏爱民勤政,是安徽人的福气。所以臣也说不好……不,臣的意思是,臣是钦差,却无法做出判断,为主上解忧,是臣失职了。但是臣想,靳敏是得过皇上亲笔褒奖的,现在事情既然有疑点,还是谨慎些好,所以把臣看到的听到的,都呈给皇上,请皇上定夺。”
    沉默。殿外,沙沙的雨声,殿内,寂静无声。
    “……皇上?”半晌等不到回应,白面皮的官员悄悄透了口气,试着抬眼看皇上,然后,惊讶就表露在了脸上。
    皇上在笑?
    这龙案还翻在地上,太监们都还不敢收拾,这么小会儿功夫,皇上的怒气已经消了?他说的话这么管用?这个,君威难测……瞥一眼身边两位大人,马相攒眉思索状,好像根本没注意到皇上的神情,张相呢,似乎也没注意到,一贯的一张波澜不兴的脸。
    其实张廷玉看到了,康熙驻足,倾听,然后笑了。他也隐约听到了一阵笑声,传自西暖阁,他就知道谁在那儿了。他吁了一口气,皇上的盛怒过去了。他开始思考,一会儿该如何回复皇上的问询……
    白面皮的官员显然定力要小一些,好奇心要大一些。他呆呆的看着康熙带着一个笑容凝神站着,然后随意的挥了挥手,还没待他想那是什么意思,康熙已经离开了正殿。
    李德全一怔,反应也快,比个手势让小太监们收拾一地狼藉,同时使眼色给小喜子。小喜子赶忙跟上去,他诧异皇上怎么正发着火儿就走了,而且大臣还在回话呢,这可是没有过的,但是一想,牡丹格格在西暖阁呢,皇上的心情肯定会转好,皇上爷心情好是要紧,其他的管它的呢……
    走在前面康熙却突然停住脚步,抬手拍了拍脑门儿,轻轻对自己笑起来。他是太随意了。可是,就仿若在燠热的丛林里突然听见了清泉流动,在焦渴的大漠里突然感受到一缕绿意润泽的风,他是不由自主啊。
    他放轻脚步,悄身站在西暖阁的帷幕前,带着一点感动的迷惘,看着整个宫里那最动人的一点绿意,最妩媚慵懒的一个女子。
    牡丹已经满面通红,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却还是收不住笑意。她艰难的克制自己,转眼“噗”的又笑出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一个满脸憨态的小太监。
    “哎唷格格,您收着点儿,那边……”大家被格格的笑意惹得都停不住笑,这可急坏了那个讲笑话儿的小太监。没错,他是始作俑者,他是意图讲个笑话搏这位格格高兴,却没料想她这么不经笑啊。万岁爷那边还发着火呢,要是听见了他们这边在笑闹,这可怎么……
    牡丹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自禁的往他比划的方向看,谁知一看竟看见皇上站在帷幕边,一惊吓就呛了气,所以在满屋的宫女太监惶恐跪地的同时,她惊天动地的咳起来,可怜刚才肠子已经笑没力了,现在又……
    这回轮到康熙大笑起来,看到牡丹不满的一眼瞥过来,更是孩子一样的呵呵笑个不住,就这样笑着转身又回殿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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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似乎去了很久。渐渐的,牡丹的耳朵里,四处都是梦里乐响。
    雨时疏时急,是钢琴从容弹奏。
    柔软的衣带,袅袅熏香,静悄的足音,轻盈舞动的光线,是小提琴在悠悠轻诉。
    而大殿里,是嗡嗡低语,是模糊的唱和,是偶尔一阵巨雷轰鸣。
    而她的心境,是寂静中从容拉响的中提琴,模糊的忧伤,模糊的坚强,一条舒缓流淌的生命的河……
    呵呵,对上点心来的小宫女轻一颔首,牡丹挪了挪腰下的靠垫,笑起自己来。瞧她,心里安闲得竟像是在她的牡丹阁了。切,把这里当成她牡丹阁的后花园也没什么了不起,她傲慢的一抬下巴——
    呃,皇上老爷怎么又在那里了?同刚才一样,站在几步之遥的帷幕边,凝看她。
    康熙凝注不动,眼看着牡丹在他眼前、在这几年里面,一瓣一瓣的盛开。他发觉自己也开始像世人一样,试图描绘她,思考她究竟是什么地方让人着迷。或许是她的自在?在他面前,女人美得千姿百态,只是端庄淑雅的,娇媚求宠的,哭闹抱怨的,无一不是“做”出来的姿态。或许也不能怨怪后宫粉黛的做作,这不是一个让人烂漫的地方,或许只是因为他老了,没有了少年时新鲜的心境….瞧他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多的思绪,其实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眼前这个女子,天地精华能创造出怎样的美好啊。她也雅,也媚,也嗔,不同的是她的漫不经心,是她这不可思议的自在,对了,是她眼里闪现的这一点有趣……
    牡丹不大明白他在想什么,但只浅笑而对,也不语。
    “牡丹,你很神气啊,好象比朕还神气呢。”康熙慢慢走过来,眼睛刻意瞥过她那散漫闲适的坐姿。
    稍稍坐直一些,牡丹笑颜里带着两分赖皮:“在家里阿玛纵容,在这里皇上包容,嘻。”笑完了,干脆又懒回去,问道:“皇上忙完了?”
    康熙没有回答,也没有坐下,他站在牡丹的屏榻前,俯看她的笑颜。“喜欢这张榻吗?”
    牡丹眨眨眼,笑:“喜欢。再有扇绣屏摆在后面就好了,那才是‘屏榻’呢。我在……画儿上见过,美极了。您想,后面是一座巨大的牡丹绣屏,我坐在这榻上看书,画面是不是很美啊?”
    呵呵,康熙被逗笑了,旋而沉思的看着自在欢笑的女子,说:
    “朕觉得……你没把朕当皇上。”
    牡丹一愣,发觉康熙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倒像是在等待一个答案。她,是没有……迎视着康熙的眼睛,她坦白回答道:“也不是完全没有。”
    “哦?”康熙紧紧锁住她的视线。
    “在牡丹心里……皇上更多是一个很熟悉的朋友,一个很博学的人,一个……”男人。牡丹及时咽下这个词,望着身前凝视着她的男人,一时愣在那里。她突然悟到,她在这宫里悠游自在从容神气,是因为很早她就察觉了,这个男人喜欢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忘记了她的研究,已经不再把他当一个探究对象,而只当他是她生活里的一个真实的男人,一个谜一样睿智的有魅力的男人……
    “牡丹。”康熙的声音听来低哑,他伸出手,轻轻将牡丹的一只手合握在手心里,“朕也许该将你放到身边来。”
    牡丹没有抽回手,侧头想了想,笑道:“皇上不会。”就是笃定了这一点,这份情意才没让她觉得恐慌。要她,太复杂,康熙皇帝不会做。“皇上喜欢的是牡丹现在的样子。若是放到了后宫,牡丹使尽全力缠着皇上,哭哭啼啼等着皇上,皇上不倒足胃口才怪。”
    康熙又被惹笑,“不,放到后宫你也变不成那样。不过,”他轻抚牡丹的乌发,慢慢道:“朕不愿意你去过那种生活。朕对你来说太老了……”
    牡丹被震动了。不是这句话,而是康熙眼里的东西……是温柔,是一种诉说着成全和宠溺的温柔。这是一个帝王宠爱一个女人的方式,是康熙这样一个胸有千山万壑、千秋万代的帝王,以着他的大气,一种真正的王者之气,用着温柔宠溺的心情诀心成全一个他极欣赏喜欢的女人,要她快乐生活,给她她要的……
    眼角一湿,牡丹拿书盖住脸,身子倒到榻上去。静默无声的躺在那里,只看见书沿边上,嘴角美美的往上弯着。
    “丫头,你是什么样子?”康熙笑骂她那不庄重的姿态。
    “我得意!我是古今第一幸福人……”娇俏的声音从书底下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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