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46 春水微澜


46. 春水微澜
    冬雪围炉的情景似乎还在昨夜,好像只是睡了美美的一觉,醒来竟发现,窗子已经被快乐的支起,那阳光轻舞飞扬,已经是妩媚的春天的味道了。
    又是一春天。
    春花,秋月,真容易。只是把雅事做尽的日子啊,真容易。她甚至要仔细推想才能知道,这是她作牡丹格格的第三个春天。她在这里,好像schon eine Ewigkeit……这个词一出来,身着杏黄旗装的天下第一闲人不禁一笑,眼睛却在一闪之后黯淡下去。轻轻将茶盏搁下,喃喃出声的再念一遍,美眸向外,穿过打开的窗扉,看向院子里隐约浅绿的春意。
    浅绿,是牡丹阁现在的颜色,是那些怯怯羞涩的萌芽,是那些睡过长冬醒来的欣喜。忽然,南书房门吱呀一响,出现一个身着绿衫的少年身姿。他看了眼同他一样颜色的枝头春意,又看向对面的正厅,敞开的窗扉后面,那抹黄衫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思。想了想,他步下台阶,穿越小小的庭院走去,途中看见园中地上还有未化尽的一小堆残雪。
    刚站到门前,小紫已经从里面把门打开了。少年轻轻一点头,走进屋里,远远的向打起的帷帘后面躬身道:“格格,申时您跟费大人见面。”
    “啊,对。现在什么时辰?”牡丹坐起身子。
    “未时二刻。”
    看着那个远远站着的可爱少年,牡丹乐了,这小孩连她换衣服的时间都计算着呢。“难为你想着,小秘书,我这就好。”摆手示意两个丫头准备。
    少年不理会她戏谑的声音,轻轻一躬身,转身庄重的走出去。
    一会儿之后。
    重新拢拢头发,端正将帽子戴好,再向镜中顾盼一眼,“这回怎样?”
    “挺……挺好。”小紫犹疑的声音。一眼瞥过去,小霜睁大水灵灵的眼睛,也使劲点头。
    “嗯哼。”牡丹走过去,不正经的把小丫头粉嫩的腮上一拧,“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
    “你说呢,小十儿?”迈出门槛儿,牡丹又征询那端整侯立的英俊少年的观感。
    秦十的嘴角微不可见的抽搐,然后面无表情的答道,“就那样。”
    哼。牡丹撇撇嘴,自顾向外走去。
    谁知刚出牡丹阁的月亮门,迎面就看到小大嫂雪凝迎面走来,很有点儿步履匆匆的样子。
    “妹妹,你这是……”孩子气的眼睛诧异的睁大。
    “我这是……”牡丹随着她的视线扫过自己一身装扮,然后粲然笑道:“要出门。”
    “要出门……”
    “大嫂找我有事儿?”牡丹试探。
    “啊,是,有点儿事儿,我有话跟妹妹说……”
    嗯?牡丹等着。
    “嗯,妹妹你知道,不,你应该不知道……我是说,我想先告诉一声,也想问问你……”
    什么呀?牡丹听着费劲,刚要问时,就听得脚步急促,抬眼看见二嫂书月爽快的身姿穿廊而来。
    “大嫂,你怎么沉不住气了?”书月扶上雪凝的手臂嗔怪。
    “可是,我……”
    “讲好了不能说的,那就先不能说。”
    牡丹眯起了眼睛,迅速瞥过身边,发现小紫直直的竖起了耳朵,而十儿依然是面无表情。她看向书月。
    “妹妹别介意,”书月笑得坦然逗趣,“咱们有个小秘密暂且得瞒着妹妹,现在说了就没趣儿了。妹妹要出门么,那就快去吧。”
    牡丹听说,看了看她俩,微微一笑就告别而去。但是书月的神情,是让她心里微觉异样的。
    想着时,到了大门口,不料又见一个计算之外的人物等在那里。迎着他闪烁着好笑的打量眼神,不待他开口,牡丹撇撇嘴道:“行啦,我知道不像。你是去大嫂那儿还是找我来的?我不巧要出门。”
    “是不像。”蔚长笑。牡丹大概是天底下最不适合扮男装的女人,那眼波一横,底就泄了。“又是不巧吗?你还说自己是天下最闲的人。”
    面对这么好看的男孩子,牡丹无法不笑,“闲人也不是吃喝等死呀。不过,显然,有人比我还闲。”
    “嗨……”蔚长抗议,桃花眼亮晶晶的,笑容却疑似有丝儿的腼腆。
    牡丹呵呵一笑,径自上马车。
    果不然,银袖一闪,有人跟着坐进车里。
    行,你就跟着,牡丹瞧着他点头。
    蔚长轻轻一笑,眼睛扫过帘外开始移动的路面,然后迎上对面那双美眸的戏谑。
    “唉,娇养他掌上明珠,出落的人中美玉。”看着他玉般的面庞,牡丹不禁支颐长叹。
    “嗨……”蔚长再次抗议,这次却笑得明快,“好啦,这个给你,肯定你还没看过的。”口气听来疑似在拿糖哄一个小孩开心。
    牡丹接过,见是一份《聚升京报》,而随手一翻,竟就是那么一句:
    三月甲辰,复立胤礽为皇太子,昭告宗庙,颁诏天下……
    康熙四十八年的三月这是。胤祥今年是本命年呢,牡丹不知怎的就突然想到,然后心里就突的一跳。
    “你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牡丹。”蔚长一直观察着她的神情。
    牡丹闻声抬头,“因为我比她们、比你大,小孩。”
    “是——,你大!”蔚长终于发现自己只能无奈的一叹。
    马车停下,午后的教堂前面看不见人迹。从古典的中国屋宇间走来,看见这样一座西洋建筑,给她的感觉是突兀又亲切。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的感慨,牡丹还是在心里微微一叹。
    “我进去了,咱们改日再见吧。”她向蔚长道别。
    蔚长看一眼教堂的大门,“你扮男装是为来这里?”略一想,道:“我陪你进去吧。在广州的时候我曾接触过几个欧罗巴人,有点跟他们沟通的经验。”他当牡丹来瞧新鲜。
    牡丹有点儿惊讶了,想起当初她说要来教堂的时候她两个小丫头的反应。一个惊恐的捂住小嘴,一个兴奋的睁大双眼,意思却是一样的——啊!蓝眼睛怪物!倒不料蔚长这样一个手心里捧大的公子哥儿能有这种见识。
    “可今儿我有话要跟费大人单独讲,不能让你跟呢。”牡丹抱歉道,“放心,我不是第一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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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上回那个面黄沉默的仆人来奉茶。
    眼睛轻轻飘过茶杯上的蓝釉花纹,牡丹稍一沉吟,遂问道:“我可不可以要杯咖啡?”
    一听得咖啡这个词被滑顺的吐出来,坐在对面揣度着她的灰绿眼睛闪过一丝惊讶。
    牡丹一笑,“我想经过上次见面您心里是有些疑问,所以今日约我来。我呢,也觉得能相信您。那咱们就坦诚一点,别互相揣摩了。我不是福王府的少爷,是……”
    “是牡丹格格。”本是梢显呆板无趣的人,脸上难得闪过一丝打趣的神情,“格格扮不出少爷的样子。”
    “Danke für die Kompliment.”牡丹无奈道,说完便观察对方的反应。
    灰绿眼睛倏然瞪大,“Sie…Sie…”
    牡丹眼睛一亮,“Freue mich Sie kennen zu lernen.”见对方眼睛又瞪大一圈,不禁调皮的按胸一礼道:“Ja, ich glaube, wir können uns in Ihrer Sprache unterhalten, mein Herr. Es scheint mir nämlich, dass Sie mich verstanden haben…Nicht wahr?”
    “上帝呀!”灰绿眼睛闪出兴奋的光芒,“您居然会讲日耳曼语?!是谁教您的?顺便说一句,您讲得真是好极了……”
    “慢一点,慢一点。”牡丹竖起耳朵努力听,发觉大致能听得懂,但还是有很多地方不同。毕竟嘛,他讲得是奥地利德语,还是三百年前的。“您讲慢一点……好,我想我们应该重新认识一下。我叫Ann,你呢?对不起,我就以‘你’相称了,这样我们随便点儿。”是因为这个费隐不跳脱偏木讷,还是因为讲出这久违的她熟悉的语言的关系?牡丹发觉自己已经很信任他了。
    “我叫Xaver Ernbert Fridelli……Ann,这是你受洗的名字吗?是在哪位神父那里领洗的?”
    牡丹直视他,慢慢道:“不,我不是教徒。我想,某些事情我们需要首先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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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教徒。我不想编造谎话,这日耳曼语,我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学的……我不知怎么回去……你的样子,是觉得我在跟你逗着玩儿?你可以当我是梦呓呢,可是在梦里边,我真的去过很多地方,去过欧洲,罗马,比如我可以讲讲你的耶稣会……上帝吗,可能真的只有上帝能做出解释吧……Xaver,这些我没有对任何别的人讲过,我的家人也没有。我坦白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一直装假。我想时常来跟你聊聊……对了,我想我应该先说清楚的是,我尊敬你的宗教,实际上对天主教也有所了解,我来这里,却并不是来亲近上帝的,而是,如果你愿意,我想跟你做个朋友……我有时感到很孤单,这样子跟你讲讲话,我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像回到了家一样……
    马车停下,牡丹的思绪被打断。小紫眼睛眨巴眨巴的看她,跳下车去,打起帘子,继续眨巴眨巴的看她。
    牡丹顾不上理她,徐步下车来,看着眼前高高的王府大门,想起费隐那倏然一笑,说:“Ann,你说不当我是神父来的,我怎么有种感觉,你正在向我告解呢。”想到这里,牡丹笑了一下。费隐基本上像个理工科型的男生,踏实,严肃,稍显无趣,耶稣会士+地理科学,大概只能是这么个结果。可是他偶尔一个玩笑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又想起他正容真挚的眼睛,“我也一样的感觉,跟你这样子讲话,我觉得有那么一点像回到了家一样。欢迎你常来喝杯咖啡,Ann……”
    可不是吗,他虽然不是莫名掉到这里来的,也同样是千里万里离开了家乡,也同样是很可能一辈子都得呆在这里了,他俩也算某种程度的他乡遇故知呢。Ann,望着高高的王府大门,牡丹发觉自己眼角有点泪湿。这一个下午,她仿佛去遥望了海市蜃楼般立在眼前的家乡,门扉半掩处甚至流泻出了她熟悉的音乐,以及那个世界的空气的味道……她白色百叶窗旁的书桌上,费隐,在康熙朝协编《皇舆全览图》的奥地利籍耶稣会士,就夹在那一摞资料里呢,她甚至还能说出大概的位置……后史?前缘?宇宙洪荒,美妙,荒唐……
    “格格!”秦十加重声音。牡丹转眼,见他蹙眉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而一边,小紫正跟不知什么时候迎出来的小霜凑头嘀咕着。
    “怎么事?”牡丹觉得她们神情异样。
    “格格……”小紫两眼晶晶亮的走过来,边扶她上台阶,边压低声音道:“下午恩古伦福晋来拜访过福晋了。”
    “谁?”牡丹听着没头脑。
    “就是舒府嫡福晋呀……”
    “哦。”牡丹对这些满语味道浓重的名字反应总是不灵光。
    “……蔚长少爷的额娘。”
    牡丹脚步一顿。
    小紫张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使劲儿点头,是的!是蔚长少爷的额娘!
    要不是心里闪过的一丝异样,小丫头那泛着红晕的兴奋劲儿几乎令她发笑,可是牡丹想起了出门前大嫂那欲言又止。只特意的瞒了她……显然这不是福晋间一次普通的友情拜会。
    牡丹望着香茶一杯的袅袅热气沉思。
    十分钟后,小紫灵巧的身形闪进屋里,迅速将霜丫头讲不出的细节补充完整:两位福晋看了两折子戏,少奶奶们都陪着……蔚长少爷不知说了个什么笑话,大家笑得厉害……不,王爷没露面……
    叫了戏班子,这场拜访肯定经过事先安排筹措,而她牡丹阁的人,甚至八卦如小紫居然事前连一丝风声都没听到,望着眼前小丫头的伶俐脸蛋儿,牡丹不禁佩服王府内部的办事效率和保密工作的到位。阿玛没露面,可是她知道,关乎她的事儿福晋是不会自作主张的……转头间,牡丹的视线对上了一样沉思着的少年的眼睛。
    正想着,就见小霜领了一个粉色裙衫的丫鬟进来,“格格,福晋差奴婢来看看,说若是格格还没用晚膳呢,就请格格过院一并用去,福晋说好久没跟格格唠唠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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