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50 日食那天


50. 日食那天
    不知是否是因为心底还有着抗拒,或者因为要放弃,又不肯放弃,自那一日承诺了胤祥,承诺了自己,牡丹便接连陷入梦里。梦见从前,梦见安。有时是她在火车上读一本书,看见窗外疾驰而过的莱茵河,城堡。有时是在合影,大家纷纷攘攘的说“Käse”“茄子”。有时是电话不停的响,不停的响,她讲方言,一直笑。有时只是高跟鞋踩着街道的声音,喀哒,喀哒,不知深夜了她是从哪里回来……一个一个的片断,翩然飞舞……也许她原本就是牡丹,像谁说过的,有关三百年以后的这些所谓的“记忆”其实原本就只是些她梦里的影像?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呵呵,牡丹伏在枕上轻轻笑起来,想着,她若疯了,就是这庄周哲学害的,她若不疯,也是这庄周哲学救的。
    “格格!格格!”小紫惊乍的跑进,原本静悄的卧间,轻纱帘栊被带得一荡,又轻飘飘落回去。
    什么事呀?正端进洗脸盆子的小霜愕然顾立。在牡丹横望的视线里,她若静水白莲一般,婷婷袅袅的动人。什么时候起,两个丫头已不是小丫头了。
    “是魏先生发火了?”她猜测,莫非她今日是着实赖的晚了?身形却依旧懒怠着没动,趴卧着,一直玉臂随墨黑长发垂挂床侧。
    “不,不是……”小紫喘息道,“噢,魏先生一早遣人告诉说今儿不能来了,”刚要宣布外面的大消息,说话间却注意到牡丹苍白的面色,不禁脱口问道:“格格脸色好白,是哪里不舒服吗?”
    牡丹听她话题三跳,也不介意,一臂撑着懒懒坐起来问道:“那是出了什么事?”
    “出事了,格格!天狗食日了!”
    什么?过来帮着牡丹套鞋子的小霜睁大双眼,牡丹半梦半醒的怠意也消散了去,头一次觉得这个古代的小丫头说着一种她不懂的古代语言。
    “真的,街上都是人,秦十说的,我也去看了,好多人呢,府里也派人去了……”
    牡丹打断她的叙述,“你说天狗……食日?”
    小紫使劲点头,眼睛兴奋得晶晶亮。
    牡丹也眼睛一亮,啊,日食!
    待牡丹让匆匆梳妆了,一脚跨出房门,就听见连王府中也“光光”的敲着锣,还很有节奏的样子,好像军乐演习? 南书房那边临窗伏案的秦十瞧见她出来,搁下笔,随着“吱呀”一声门响,也走到院中来。他问安的当儿,牡丹见她这一贯面无波澜的小书僮唇角竟沾了圆圆一点墨,瞧来颇为滑稽和稚气,不禁一乐。秦十并不理会她莫名其妙的笑,只拿眼睛慢慢扫过她苍白的面色。
    对了,墨汁呢!一个主意闪过,牡丹张口就说道:“十儿你去取几块玻……”生生的刹住了口。玻璃……要小十儿去哪儿为她寻玻璃呀。秦十见她话只说一半就将视线落在窗纸上沉思不语,甚是不解,却没说话,只旁立静等着。牡丹一笑,“不用了……这就走吧,既是不用上课,我们出门。”
    “妹妹要上哪儿啊?”谁知接她的话音,牡丹阁月亮门那儿就传来娇软的一句女声,小大嫂雪凝由两个丫头陪着笑吟吟的走过来,可是一瞧见牡丹便吓一跳,皱起眉连声问:“妹妹怎么脸色雪白?是病了?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舒服!”牡丹好笑的拉下她探查的小手,“可能是夜里多梦没睡宁的缘故……嫂子怎么一早过来了?”
    雪凝听问,才比了比敲锣的方向笑道:“你听听这闹呼的。本是管事婆子循着例找几个人按俗敲几下就完了,你听听,现在这王府的顶都快让给掀了,福晋说头疼病犯了也阻不住他们……”
    “谁闹的,二哥么?”牡丹猜。
    “是你二哥起的兴,然后王爷赶了来,现在府里的小子们都给召起来了,爷三个跟对街的方家叫劲呢。你侄子他们要么猴子似的跟着乱窜,要么吓得直哭……福晋挂记你,我瞧你二嫂给折腾得手忙脚乱,就说我去瞧瞧我们的娇妹妹吧,可别也给吓着了……”
    牡丹给逗笑了。
    “还笑?!”雪凝不由分说拉住她手就朝屋里走,“我瞧你这脸色比吓着了还糟。还没用过早膳?!没吃东西前你哪儿也不准去……”
    牡丹无可奈何给牵了回去。倒是刚刚还抱怨她的小霜小紫两个眉开眼笑,忙忙碌碌的调奶茶去了。
    等一个时辰后,牡丹终于带着她的人走至王府大门的时候,方知道今日真的是出门不顺。因为——
    “牡丹!”
    是大哥。不只康佐、康佑,还有蔚畅、蔚长两兄弟,四人齐齐整整的正要跨进大门来。
    蔚长瞧牡丹皱眉,一急脱口道:“我不是……我跟大哥在街上碰到你的兄长……”
    他解释的突兀,牡丹倒也了解他的意思,只是蔚畅不动声色扫过来的目光,让她些微不大自在。
    蔚畅看了蔚长那因急切而微微泛红的俊逸脸庞半晌,然后将视线缓缓转向康佐康佑两兄弟,没有说话。
    康佐康佑两兄弟眸光一闪,而后康佑笑问:“要出门吗?”
    “嗯。”
    “是要去哪里?街上乱得很,你脸色瞧着不好……”
    牡丹本来打算到教堂去的,此时当这一天里第N次听人说她“脸色不好”,明明身体无恙的她心里突起了某种异样。心念一动,不知怎的就回答说:“我去看胤祥是不是在呢。”
    两兄弟迅速对看一眼,“改日去吧,街上这么乱。”康佐说。
    “是啊,别怨哥哥们拦你,”康佑也道,“刚我们回来时阿玛反复交待了今日要‘好生看顾’你。”
    恰巧此时一队百姓敲锣打脸盆子的打门口过,那震耳的声音、杂沓的脚步、乱纷纷的人影让牡丹恍神。“嗯……我想现在去,也顺道看看街上的热闹。”她犹豫着坚持。
    “我看不如这样,”蔚畅微笑着插话,“牡丹我已多日没见了,十三爷也是。不如我们就陪着牡丹去,一起满街瞧热闹。唐川那小子指定在街上晃呢,再碰上他,我们几个借着这奇异的天象聚上一聚,也是乐事一桩。”
    见牡丹点头,康佐迟疑的当儿,康佑哈哈笑着过来牵了她的手道:“实际他的意思啊,你这就瞧见的,他是找着法子炫耀他的马车呢。最近蔚畅他财源滚滚,新制了一辆超大的马车,刚才还在吹嘘能乘八人……”
    五人说笑着走向门口蔚畅那架豪华的大马车,浑然不知即将发生的事。
    --------------------------
    四处一片异象,是街上的气氛,不是天象。
    “咦?”牡丹一遍又一遍探身望天——日食在哪里?
    “时辰还没到。”身旁的康佐也探身看一下,对她解释。
    “是,报上说在未时二刻。”牡丹对面逆奔驰方向坐着的蔚畅道,“据说这时间是皇上跟洋人一起推算的,所以今儿不只百姓,朝廷上下都绷着跟弦呢。”
    啊,普天同翘首。皇上参与了计算,那此时就不单是北京城如此了,哪个地方官会不关注呢?哪个州哪个府不关注此事呢?康熙皇帝参与了计算……牡丹全身的细胞忽然哗的兴奋——
    “快!我要进宫去!”
    兴奋得直要抖。天啊,她在亲历她曾百般猜测的一段历史啊,她多么的后知后觉!她现在可以亲眼看康熙如何……
    “……怎么进?!”其余四人觉她惊天一语,问。
    ?!
    ……
    牡丹又哗一下回神,是啊,怎么进?她虽然不时就进趟宫,可都是皇帝老爷派人来接的,她并没有金牌什么的啊。颓然倒向靠背……
    “啊,我们去东堂,就是我常去的那个洋人教堂!”她又弹坐起来。费隐必参加了推算的……
    蔚畅惊叹的看她的……生动,侧首对小弟语:“我瞧老祖宗有道理呢……尔自求多福惟!”蔚长不理大哥的戏谑,转身吩咐车驾驶向东堂。
    转眼到了东堂,秦十奉命进堂去问询。“费隐会高兴呢,”牡丹边看着小书僮的背影边笑对车里,“他提过两次了,想结识咱们‘春蛙秋蝉’的人。就恐怕他不在……”她的话没说完,因为一阵异常的喧闹声传来,几人被吸引得不自禁同时向马车另一向的车窗望去。
    是一队人数密集的百姓,竟不是杂沓的敲脸盆子打锣的声响,而是真正的锣鼓喧天!牡丹睁大眼睛,因为不仅看见鼓手,还看见那是一个统一着天蓝裤褂的团队,领头的一人骑在马上掌控这个锣鼓队的节奏……怎么,转眼之间这个赶走天狗的活动变成了节日游街了?尤其是那些个锣鼓手颇为愉悦的表情……
    “阿玛!”牡ず鋈唤谐隼础?
    康佐康佑却毫不惊奇,临窗的康佑指点蓝色的那一队人说:“那是方家的。”仔细瞧了两眼,转脸对康佐笑道:“秦九这鼓打得很不赖呢,竟不知这小子还有这本事。”因为一时鼓声大噪,他不得不很大声,又使劲拍着窗棂,“对!好!用力,震死他们!”
    康佐却笑着摇头。“王爷还是耐不住性子。”探身过来的蔚畅说出了他的叹息。
    牡丹其间已经从眼前整个一条街的水泄不通中看出了要领——是一街的百姓簇拥着两支较劲的锣鼓队。方家的一支训练有素,显然占着上风。她家的一支,是今儿临时召集的,小子们虽然仓促上阵,但也虎气生生,丝毫不惧对方的“正规军”,可惜的是他们的指挥——那激情的王爷。她眼见阿玛一激动便跳下马来,窜到队伍中间,窜到某个小子眼前,振臂高呼,热切激励,一忽儿又跳回马上……所以她家的锣鼓,这会儿气势汹汹,却转瞬又七零八落。
    他们看热闹,热闹却也看他们,因为蔚畅的这架超豪华大马车实在是太瞩目了,大半的人都会往这路边看一看。一个小子往这边比划,马上的福王一转头,见临窗探头的果然是他的两名儿子!
    康佐笑起来,“牡丹,阿玛问你呢,你换过来这边。”说罢扶着牡丹的腰,一个撤身,牡丹身着娇红比甲的身影,便正正出现在敞阔的车窗前。
    福王眉开眼笑,喊了句什么。牡丹无法听见,只见福王调转马头,一摆手,她家的队伍顿时停止了鼓乐。福王又大声说了几句话,小子们纷纷转头向这边,一个个笑得光辉灿烂,齐声高呼——
    “格格!格格!格格!”
    然后随着福王一摆手,敲出喧天的锣鼓,福王又一摆手,又是三声:
    “格格!格格!格格!”然后又一阵锣鼓。
    人群受到感染煽动,有的是冲着那辆炫目马车里的美丽身影,有的只是盲目跟从,总之没一会儿那有节奏的三声“格格”变成整条街的共振,方家乱了阵脚……
    福王隔着人群朝她咧了个大大的笑容,又朝康佑兄弟抹脖子瞪眼的打手势,完了就摆动着庞大身躯,威风凛凛的领着队伍逶迤而去。牡丹哭笑不得,目视着马上那个洋洋的身影,不知怎的眼角一阵泪湿。
    锣鼓声慢慢远了,牡丹却觉心跳的依然厉害。
    “怎么?”旁坐的康佐见她右手紧攥比甲的前胸,脸上也一阵潮红。
    “没有,”牡丹笑一下,“就是心跳得厉害。”
    康佐抓过她手,但觉那手心一片汗湿冰凉,不禁皱起眉来。康佑眼见牡丹的脸色,大哥的神情更让他心里一咯噔。蔚畅两兄弟觉到不对劲,尤其蔚长,愣愣的看着牡丹似艳红又苍白的面颊,平生第一次心头莫名一阵不安的凉意。
    “回府!”康佐斩钉截铁。
    “等一下,”牡丹道,“秦十……”
    秦十早已回来了。费隐果然不在,说是被召去宫里还没回呢。
    “走吧。”康佐看向蔚畅,蔚畅立即吩咐马车开动。
    牡丹沉思的看过去,察觉到哥哥脸上那异常的紧张。难道说……是的,两年前她并不是天象异常的时候掉来的,可此时种种就是让她忍不住的想——是不是她就要回去了?
    “……牡丹!”康佐的声音夹上了一丝严厉。
    牡丹手一痛,瞧见眼前大哥蹙紧的眉头,长长的睫毛……
    “想什么呢你在?二哥说话也听不见。”对坐的康佑笑着作势要捏她鼻子,眼睛里的紧张却看得清楚。
    她的两个哥哥……一面暗笑自己荒唐,一面却是忍不住的想——如若她这真的是要回去了……这两个兄长她先就舍不得。不禁怔怔凝视起,大哥的白皙和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二哥的浓眉和豪爽不羁的身形,她的两个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哥哥,两个跟她谈诗论酒两年来将她捧在手心里的哥哥……
    再看过去,是蔚畅,总是不动声色欣赏着她的……
    然后是蔚长,诗一般美丽和美好的少年……
    怎么?真的只是两年吗?这些熟悉的眉眼在此时刻、在一种离别的情绪中映入眼帘,牡丹才惊觉她已经多么深刻的印入了这个时空……而且,她承诺了的,她刚刚才承诺了胤祥,心里猛然一慌——
    “二哥……大哥,我想见胤祥,我们去十三贝勒府好不好?”
    康佐默然,感觉牡丹的手在他手心里不断轻颤,他眉心更是紧蹙。康佑则紧紧盯着对坐神色异常的妹妹,顷刻却突然笑了, “好,咱们去访十三爷。” 并伸手轻刮牡丹的鼻尖,“小丫头不害臊哦。”
    呵呵,牡丹笑。
    真的只是两年吗?比起她之前二十几年的生命,两年真的不算得长,可是为何这两年的人和事像嵌在她生命中一辈子了?
    她舍得吗?
    没有疑问,她想回去。
    可是,她如何割舍……
    “怎么了?”沉默的马车里突然响起蔚畅的问询。
    “爷,前面过不去了,”舒府的随从跳下车过来禀,“很多人,咱们得折回去,或者可以走铺里胡同。不过奴才瞧着天像是要变。”
    真的,几人这才注意到天地间已经一层暗的铺下来。“我下去看看。”蔚畅下了马车,牡丹他们也都跟着下去。
    “按说时辰没到呢。”
    可是老天显然不想按时辰来了。人群停止了走街串巷,纷纷嚷嚷的仰头看天。倏然间,天“哗”的又暗下一层。满街的喧嚷瞬时一顿,接着锣声嘭然大作,急骤雷雨般震得人耳膜发麻。牡丹突然睁大双目:
    “那是什么?”
    “什么?”已然无法正常对话,康佐弯身低俯向她,大声问:“你说什么,牡丹?”
    牡丹只拿手比比,眼睛则瞬也不瞬的盯着人群里的那一处躁动。七八个画了脸的白衣男女绕着圈的起舞,动作夸张,很显然,是跳大神的。不知怎的牡丹无法错开眼睛,紧盯了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他们额上怪异怒睁的眼,他们颊上斑斓的图腾,那密密摇转的手鼓,那歌声缠绵如咒,一声声如遥远的呼唤……
    “牡丹?!”
    一声厉喝,本也张望着人群的蔚长被惊得回头,看见一向沉稳的康佐紧扣着牡丹的肩膀,神色异常的严肃。
    牡丹也受惊回头,却在同时听到很大一声:
    “十哥!”
    清朗的嗓音极为熟悉,一看,果然是十四,高高的骑在马上,正注目那一群跳大神的。他似乎想趋近,却受阻于人群,然后牡丹见他回头喊话——
    顺着他的目光,牡丹看见了八阿哥,九阿哥……还不止!八阿哥左侧马上的赫然竟是四阿哥,还有胤祥!怎么凑这么整齐?遥遥可见胤祥在笑,八阿哥微皱着眉,四人顺着十四所指齐齐看向跳大神的男女。牡丹不禁趋前几步,也在那群舞动的男女中搜寻。
    “牡丹在那里!八哥——”
    却是老十先一步看见了她,随着他粗豪的嗓门和双臂的舞动,牡丹才发现其中一个画了脸的是他。见他拨开人群要过来,还有十三他们也看见了她,都下了马,穿过人群往她这边来。牡丹笑着迎过去。
    迎过去,迎过去……却不知怎的,十三喜悦的脸,四阿哥安静的凝眸,八阿哥微微的笑意,还有兴奋走过来的老十,他们明明一步一步趋近眼前,几步的距离却怎么也走不完。牡丹疑惑的回头,看见大哥二哥落后了两人的距离,正伸了手向她,满眼焦灼……再回转身,另外几双眼睛也失去了笑意,胤祥正拼命的拨开人群……这一切,像是一个梦境……
    这个念头一起的同时,天地轰然陷入了昏暗。牡丹眼望着闭合的天幕,不知自己轻飘飘的倒了下去。
    是老十,接住了她的身子。
    后来,无论老十怎么回想当时,都无法想清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仿佛他有瞬间的失忆,醒来就见牡丹在他的怀里,身躯温软,双眼轻合,苍白至透明的脸,虚幻缥缈……从此,老十有了午夜梦回,终其一生。
    -----------------------
    写完以后,章名又改了。记得有人不喜书生如此,但是没办法,命题作文我是怎么也作不好了。内容最重要,不是么?谢谢你们对书生蜗爬的忍耐。问罗马如何?最深刻的记忆,是过马路总要九死一生的……意大利人的激情果然不同。——在空荡荡的旧居上网的书生上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