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51 惊梦游园


51. 惊梦游园(之梦醒)
    “平身罢。哎,怎么不见老十三?……四阿哥?”
    胤禛忙敛神答道:“回皇阿玛,临时出了点事,十三弟晚一会子来。”
    “哦。”康熙显然心情颇好,并不深究,笑呵呵道:“也没什么要紧事。一则朕出京回来还没见着你们,二则这次的推算可算成功,朕心甚悦,所以招了你们来一处聊聊。给朕讲讲街上的情形。老十,听说你在街头跳大神?朕刚才跟费爱卿他们说了,提前这一个时辰的差误就出在你身上,你是皇子,不比普通百姓,老天爷看得见呢。”
    老十没应声。十四转眼瞧他,还是旁立的老九拉他衣袖两下,低声道:“十弟,皇阿玛问你话呢。”
    康熙瞧着老十的一脸恍惚,奇怪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你们全都心不在焉的?”
    几人忙跪下,“儿臣不敢。”
    “说,是什么事情?”
    犹豫一下,还是胤禛回道:“刚刚在街上,牡丹格格……晕倒了。”
    康熙坐回塌上,本来正要端茶的,没料想听到这么一句,“怎么,怎么回事?”
    “阿玛!”答话的是老十,他仿佛刚刚一下子醒过了神,此时跪在地上急得满脸通红:“您快差太医去瞧瞧,牡丹她瞧着不对,像是不会再醒的样子……”
    “你说的什么话?!”康熙站起身,皱眉斥道。一旁落座的费隐也被这几句没头尾的话惊吓,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见跪地的几位阿哥全都锁起眉头。
    “夏蔚,让小喜子立即着周太医去走一趟,朕这儿等着回话。”康熙语速很快,然后转身:“胤禛,还是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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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怎么回事……
    胤禛脑子里一遍一遍的重复皇上的这句问话,却记不起来他当时怎么答的。
    “爷……”
    “十三爷来了?”
    “不是,福晋问晚膳……”
    “不用等我,晚些再说。” 胤禛淡淡打断他。
    “……是。”福全躬身,轻轻掩门退出去。拐出月亮门外,果然见福晋还站在原地。
    “福晋,奴才问过了,爷说不用,晚些时候再说。”
    “知道了。”四福晋已经料到答案,以一贯沉稳的声音说,“你去吧……十三爷来了着人回我一声。”
    却根本没用到人回,直到眼看着胤祥跨着他一贯的大步子走近了,她才惊觉天已经黑透了。
    “四嫂怎么站这里?” 胤祥一边利落的请安一边问。
    “快进去吧,你四哥等你呢。”四福晋只微笑道,又加一句,“十三弟用晚膳了么?我这刚才发觉时间耽搁了,我得去瞧你侄子他们是怎样,要不你哥俩在书房用吧。”
    “那敢情好,劳烦四嫂。”
    四福晋见他神色虽平常,却没有如平日般说几句亲热讨喜的话,见他已往书房去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十三弟……”
    胤祥回头,“四嫂?”
    “……忘了问,牡丹格格身子不碍的吧?”
    “牡丹没事了,太医瞧了,说不要紧。” 胤祥似乎微笑了下,然后转身跨进月亮门去。
    进了院子胤祥就看见书房窗口伫立在黑暗中的素白身影。房内没点灯,一点月光底下,他只见四哥那双眼睛无底的幽深。
    “四哥,牡丹醒了。” 胤祥先没进屋,站在台阶上说道。
    半晌,胤禛才道:“进来说话吧。”
    “起先大家急坏了,大夫瞧不出问题来,后来周太医来,也说没问题,说牡丹应该会自己醒,足足过了有两个时辰……不过,总算是醒了。刚刚醒,周太医又查了一遍,一切无恙,我怕四哥着急,过来告诉一声……”胤祥备细讲了当时的情形。
    “嗯。” 胤禛一直静静听着,最后这样应道。
    他不说话,胤祥也就沉默下来。
    许久,书房就陷在一片沉默里。两张面庞,一个温淡,一个英武,隔着一张书桌,相同的沉默在斜洒进的月光底下。
    胤祥隐约感到,今日的这场变故,会将什么东西给打破了,他跟四哥之间的……
    如果说谁最清楚四哥那内敛的感情,那首先是他。牡丹,这是他跟四哥第一次被隔开,第一次,他无法对四哥畅谈心事,也无法挑破四哥的心事。他们坦白相对的努力是徒劳。他们终究变得各怀心事,变得对彼此小心翼翼。因为一次又一次,他看见四哥眼睛里的光芒,看着四哥的隐忍……他们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远……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会生变故。
    “……十三弟?”
    回神发现四哥正看着他,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不知怎的,这原本看惯的表情此时却让胤祥心底一颤。
    “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这屋里怎么没掌灯?” 胤祥挪了下姿势,随意问道。
    胤禛先是没说话,然后道:“我让熄了,不知怎的灯影晃得我心跳……”一顿,“给牡丹吓着了。”
    胤祥一愣,转眼来看他四哥。
    胤禛目光并不躲闪,井一般的幽深的眼底,静静的一层苦涩——第一次坦白得清清楚楚在那里。
    胤祥的目光也变得幽深,平放桌上的手无意识的握成拳。
    “兄弟,四哥这里,你永远无需担心,你明白么?” 胤禛接下来的话却出他意料。
    “四哥……”
    “我晓得的,你都看在眼里……四哥今天跟你说几句兄弟之间的话。牡丹,我很在意……但,我愿意看见她成为我的十三弟妹。” 胤禛淡淡的嗓音夹一丝低哑,一字一顿的,他沉思着淡淡的说,倒像是在讲一个故事,或是别人的事情。胤祥沉默了一下,还是问道:“我不明白。”
    胤禛竟笑了下,“有什么不明白的,十三弟你抢先了,牡丹心里装了你,别人想什么都是白想。”
    许多年之后胤祥仍然会想起这个夜晚,年轻的四哥坐在窗前,向来修挺冷淡的身影在月光底下显得模糊,因为苦涩而显得温柔。许多年之后的他仍然没有完全明白,为何那一天牡丹的意外竟会终止了四哥心底的挣扎。而当时他就那么与四哥静静相视,然后轻轻笑了。
    “笑什么?” 胤禛道,“瞧你脸色白的,像是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当中什么都没吃吧?”
    胤祥露齿一笑。胤禛看着这个许久不曾在他面前显露的孩子气的笑容,也轻轻一笑,一边比了个手势。福全也不知窗外哪里猫着呢,不一会儿就带了人出现,掌灯布菜的将清冷的书房忙活得温暖明亮起来。
    然后又剩他们兄弟两人。
    胤禛静静的为两人斟酒,胤祥瞧着他动作。
    “怎么?” 胤禛问。
    胤祥笑,“不是,就是想起牡丹有次说,四哥……有时似把剑,有时像首诗。”
    “哦?” 胤禛眼睛眯了下,并没问两人怎么谈到了他,只笑道:“那说十三弟什么?”
    胤祥想了想,仰头抿下一盅酒,大声道:“马上谁家白面郎?临轩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这是她常念的。”
    “呵呵,很贴切。”
    二人笑过一阵,又同时安静下来,都想起了白天的情形。
    “别担心,十三弟,牡丹不是没事了么,太医也说了。”
    “是啊。” 胤祥淡淡道,又端杯喝下了盅酒,感觉身体和神经都慢慢松弛了下来,“可当时真是吓人,四哥你也见了的。”
    嗯,胤禛点头。当时,吓到他们的不是牡丹的晕倒,而是……她那奇异的离别的眼神。那眼神长长的划过来,顿时消弭了周遭的一切声音,他仿佛被冻结在一个梦境里,只见十三弟惶急的背影,只见那个娇红的身影在人群里慢慢的薄薄的飘落,只见那双眼睛,看着他,闪过各种情绪,绝然合闭,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一个世界嘈杂纷嚷。
    “牡丹说了什么,醒了之后?”他问。
    胤祥转过头来,静静道:“我没见着牡丹。我一直在王府客厅……等消息,没进牡丹阁。”
    胤禛一愣,微皱起眉来,“事情有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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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禛说得没错,事情有点麻烦。先不说旁人,连皇上也发现了这一点。
    一个半月之后的乾清宫。
    “怎么?又没见着?”康熙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遂撂了手里的笔,沉思的看着跪地的小太监。
    “是,万岁爷……”小喜子不无委屈的苦着脸,“奴才又被好好招待了一回。王爷谢了恩,接着问了好些万岁爷的事情,奴才一一答了,可牡丹格格……没见着,说是精神不好,正歇着。”
    在这个时辰?一旁坐着俯首草诏的张廷玉虽没抬头,可唇角隐约噙了笑——福王这只老狐狸,竟然给皇上软钉子碰。
    “朕记得,周太医最后一回去看诊……是在月头?”康熙问趁隙过来伺候的夏薇。
    “是,皇上。”夏薇边为他挽袖子净手边答,“那是十月初二,周太医来回说,牡丹格格呕吐的症候全好了,当时咱们高兴半天呢。”
    案几旁陪着皇上演算数学的费隐听了,操着有点生硬的汉语笑道:“万岁爷,臣想赴江西任前见格格一面,前几天派人去请,也没请来。王爷吓坏了,现在是将格格藏起来。”
    哼,康熙显然很不满,想了想,木着脸道:“小喜子,你再去,传旨,迎驾!”
    而同一时间,困在牡丹阁的牡丹正斜倚了卧间的炕几,漫不经心的喝茶。
    “……嗯,那妹妹歇着,我们就回去了。”
    “好,多谢嫂嫂们惦记着。”牡丹笑,“两个丫头去送送。”
    “……哎,不用……”书月这老练人事的,发觉自己竟有点讷讷,一面站起身来,扫过了有点傻傻的雪凝,不知怎的就拿眼看向袁梅。
    淡妆的袁梅脸上虽未显出,实则被她眼中的求救味道弄得一愣。她最后一个起身,顿在原地突然向牡丹道:“爷昨儿个回来在牡丹阁墙外站了半晌,妹妹可知道?”
    听了那“妹妹”二字,牡丹仅眸光一闪,仍旧是笑道:“二哥来过?那怎么不进来?请嫂嫂们回去转达我的问候,说我都好,哥哥们忙,不用惦记我的。”
    书月几乎长叹出声。或者做牡丹的那个动作——一头磕在桌子上。她真怕了牡丹的“这个”笑容,客客气气的将人拒在千里之外……她第一次想拿针线盒子砸自己丈夫的脑袋:他们爷三个惹出饥荒,却让她们几个来为难。她也很想改变府里怪异的气氛不假,可是一看牡丹那顽固的不恼不喜天衣无缝的笑容,她就,她就双手投降啊。
    “我瞧着妹子这气真生大了。”一直都没说话的凤儿突然道。
    “我怀疑呀,关于那天晚上他们爷三个没跟咱们讲实话,”被她侧扶着的雪凝沉思状,“怎么就会吵了一架,还这么严重呢?”
    “妹子这倔脾气真承了王爷个十成十。”
    “唉,可没有王爷好哄。”
    “哎……你们说,妹妹这脾性是不是也有几分玉福晋的影子?”
    “谁?”
    “是妹子的亲额娘。”
    “说不好,我只听爷说过她身子很弱,王爷当年拿她当宝的……”
    几个女人聊着,身影渐渐远去。
    牡丹但只透窗望着,不言不语,眼眸淡淡掠过东间五月厅紧闭的门上的一缕阳光。小紫小霜悄悄对视一眼,“格格既是不去,那我们将午膳摆起来吧?”
    “好。”她应。
    苦夏渐销,凉风初起……
    苦夏渐销,凉风初起,闲坐看云,复思右丞。不知哪年哪月念过的一句话就这样想起来,牡丹起身,自己趿了鞋,穿过芍药萎败的庭院过书房去。有落叶沿着她背影沉默飘下,浅绿灰蓝的旗装越发显得秋凉斜脉。
    秦十觉得那凉意透到心里,忍不住开口:“……格格找什么?”
    “找着了。”俯身的牡丹从书架下层抽出王维诗集,一边将书翻开,一边走向临窗的屏塌,没瞧见少年轻咬了下唇,又默默过去放下一层纱帘挡风。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某处念到“少侠”二字时,牡丹想起了这两行从前喜欢的诗,却翻遍全书翻寻不着,遂起身就案,铺纸研墨。
    “……格格,我来吧。”
    “不用,你做你的。”牡丹头也没抬,蘸了墨提腕而书: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系马……
    秦十不言声儿的伸手拿过她手中的笔,在纸上续上最后一句:系马高楼垂柳边。笔意冷峻,显异于前三行。
    牡丹转脸看他,突然发觉少年挺拔的身形已经高过了她,继而,少年的一身灰衫引得她微皱了眉:
    “你这穿的什么?什么时候弄了这么件老气横秋的衣服?”
    这个我们熟悉的倔强少年听了一愣,就哗的红了双目。牡丹微愕,觉他这般神情似是并不为她的责备。
    秦十毕竟只半大的孩子,说话间声音里已是浓浓的委屈,“……格格也生十儿的气么?”为什么这一个月里连他也不想搭理?
    生气?
    牡丹一愣,眼瞧着少年倔强的在跟眼泪抗争,但觉心头一缩,鼻头发酸,眼睛终于慢慢慢慢的红了起来——才知道,原来一个月来,她心里面压抑了这么多委屈。手轻轻抚过纸上的字,咸阳游侠,寄马高楼边……晓梦中的胤祥正是在系马,暗沉沉的眼眸不知在想什么……她,想他。
    “格格,我将这诗送去十三爷府,可好?”秦十咬了咬唇,轻声问。
    “王爷会不高兴。”牡丹只轻轻道。
    “十儿想办法,不让人知道。”怎样都好,只别这么冷冷淡淡的不理人,和伤心……
    牡丹瞧着他。她不是伤心。那几个黑暗的时辰里,她回去过么?她不知道。她只记得那日醒来的瞬间,一见阿玛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心里说不清楚是失望是欣慰,但觉满腹辛酸,疲惫不堪。她似乎在那几个时辰里狠狠碾过了光阴,又似乎被光阴狠狠碾过。她似乎从高空狠狠的摔落,骨肉未散,却摔得五脏六腑错了位置,心里空荡荡的疼。她呕吐不止。她想胤祥,想被胤祥紧紧紧紧的抱着。
    孰料就在她病好的那晚,竟跟阿玛兄长爆发了争吵。
    她一早知道他们的态度,只是未曾料他们会突然挑明,未曾料反对会如此激烈,更未料到阿玛会吼出——“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弄不好会是全家上百口人的性命?我们疼你,你却只想自个儿?你以为你跟十三贝勒交往就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争吵戛然终止。
    她仿佛被击中了命门。
    她睁大双目沉默下来。接下来的日子,其实根本不再用人看着,她听话的不出门,然后就连牡丹阁也不出了。因为,大概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段历史,清楚后面将会发生的事。因为,阿玛那句话总如一柄寒针刺得她清醒……现在想来,她是在阿玛的那句话上受了伤。明明晓得那是一时激动的气话,明明知道他们真的疼她入骨,可她清醒的看到,她于这家里,其实是个外人。是的,她没有权利带给他们危险。换了那个牡丹,是万不可能的……
    一滴泪“啪”的落在纸上。
    秦十有些慌了,正待说话,就听到响起脚步声,小紫急急的进来。牡丹以为她来催午膳,谁知她说:“格格,皇上来了!全府都去了中门迎驾呢,也没人来通知咱们。”
    牡丹怔愣间,小霜已经引着笔墨纸砚秦五进来,“格格,皇上来了,王爷派奴才来请格格去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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