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59 谁的牡丹


酒葫芦。
    酒葫芦。
    窗外大雨如注,下得痛快。屋内锅里翻滚,辣得痛快。阿玛,呃,东倒西歪。
    牡丹微笑,眼睛却不睁开,神志还在午睡中昏沉。不知怎么就梦到了那日的火锅子。梦里头有阿玛的大胡子,有一个笑着的额娘,酒葫芦转啊转的,最后是阿玛的声音……不想睁眼啊。睁开眼睛就觉得心里头发沉,梦里多好。
    耳边却突然听得一个年轻爽朗的声音,“呵呵,牡丹,我瞧着你不像在午睡啊。”
    牡丹讶异的睁眼,正对上满眼含笑的十四阿哥。因为今儿天热,窗子大开着,十四临窗而立,天蓝的坎肩儿滚着白边,盯着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里头似乎有唐突她的歉意,一面却又是满不在乎的劲儿。
    牡丹从榻上坐起身子,见一本《诗品》翻落地上,方意会是刚才读书的时候睡着了。这是书房。再抬头时,见窗外只剩秦十还站着,她点头示意没关系,这边小紫挑起帘子,那不让人通报的皇十四子已经迈步进来了。
    搁在旁人是很唐突的举动,可这小子呢歉意露了,又一派从容自然,这就是皇子气度吧。
    十四先踱到康熙题写的诗前端详片刻,然后才拣了把椅子坐下。坐下一瞧牡丹,不禁笑出了声,“霜丫头,还不去给你们格格拧条帕子来。”说着也起身一把将椅子拎到牡丹榻旁,坐下了身子还往前一探,“牡丹,你还在迷糊啊?风流倜傥的十四阿哥我骤然出现,你不是该惊讶的跳起来么。”
    牡丹确实有一点迷糊。一方面怎么也没料想十四会来,另一方面,上次见他是在生日宴上,是在八王府,每次见他都在八王府,所以一瞬间,潜意识规避多日的一件事,还有那两个人,随着他的现身“啪”的一下又摆到眼前来,特别具体,打得她有点儿愣怔。
    小霜撤走了水盆和帕子,小紫奉上茶。牡丹没有挪地方,垫了靠倚榻一角坐着。茶香袅袅,书房只他二人,二人坐离得很,却半晌沉默,无人开口。
    窗外是□□,芍药开到姿态荼靡。十四顺着牡丹的视线看窗外,目光却又回来,长久落在牡丹无表情的脸上。片刻之后,他突然出声轻吟:
    “庭前芍药妖无格,水上芙蕖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牡丹转眼看他,面无表情道:“你来做什么?”
    十四眨眨眼,“我挺无辜的不是?牡丹,八哥八嫂得罪了你,干我什么事儿啊?”
    牡丹不语。
    “你以为我是来做说客的?”
    牡丹看他。
    十四作怨叹状,“哎呀呀,尊贵的牡丹格格,难道在你眼中我就只是八哥的弟弟,我就不是我吗?我自己不能来看你吗?啊,你你你,你说!”
    牡丹斜睨他。
    十四用小狗样的眼睛瞅她半晌,突然坐正了身子,收敛了嘻笑,叹道:“你想的没错,是八嫂叫我来的。”
    牡丹的手握紧茶盏,视线再次转向窗外。
    “八嫂来了几回了,你怎么都不见,八嫂就来求我,帮她,呃,传话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牡丹倏然转回头来。
    十四嘴唇动了动,“呃,牡丹,八哥……他是真的喜欢你。”
    牡丹胸中一滞,脑中还没闪念头,手里的茶已经扫落地上,“你还说不是来作说客的?!”
    门外的两个丫头惊得跑进来,秦十随即也进来,“格格……”
    十四看着两眼冒火的牡丹,转头道:“没事,你们下去。”
    三人犹豫了下,见牡丹不说话,方转身去了。
    十四两手撑膝上,再次探身盯着牡丹,这次的眼中却毫无笑意,“牡丹,我刚刚说了,我首先是我,其次才是八哥的兄弟。我今天不是作八哥说客来的。”
    牡丹胸口依旧起伏的喘息不定,只看他,并不答话。
    十四接着道:“我今天来,一是挂念你,想看看你怎么样了,二是有些话要跟你说,三才是为了八嫂的请托。”
    牡丹听他半晌没有下文,反倒起身在书房踱起步来,便平着声音问:“你说有话要说,是什么话?”
    十四踱到书房另头,转身看牡丹,“牡丹,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刚午睡是梦着什么了?”
    牡丹不解,想了想,道:“梦到阿玛问我吃火锅的乐趣在哪里。”
    “哦?那你梦里怎么答的?”
    牡丹不禁笑了,将那日她跟阿玛酒醉的四字唱和答出来:“谈笑风生,取食随性,畅快淋漓,辣死不休。”
    十四立于书房另头,看着她唇边笑意,半晌才道:“牡丹,你梦里就是为这个开心么?”边说边走回窗边来,“可是睁眼见了我,就一点笑意也没了。”他人站定在窗前,脸却定视牡丹,“你到底只当我是八哥的人了。不过呢,这也怨不得你。”说罢,他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让牡丹微觉讶异,为何讶异,两秒钟之后心里才明白过来:这一笑好男人啊。怎么几天没注意,十四也成熟到这样了?心间一动,绷着的抵触情绪不觉减去了三分,开口道:“小十四,你有话就说,作什么腔调?”
    十四呵呵一笑,坐到牡丹对面,道:“牡丹,今儿我来呢,是因为有些话我琢磨了很久了,一直不好说,可经过三月十五那一晚,我特别想让你了解我心里的想法。”他手指轻敲膝盖,似乎在琢磨如何措辞,“那天晚上你甩手走了,我这半月在八哥那儿,一只眼睛看见八哥八嫂的心情,另一只眼睛看着的是王叔和康左康右两个对你的保护。你说怎么着,我觉得自己特别能理解你阿玛跟你兄长的想法。”
    牡丹惊讶的看他。
    “你别那么看我,我今儿既然起头说,就把话说开了。自打康熙四十六年春天第一次在八嫂宴上见你,咱们相与几年了。我们兄弟几个都喜欢你,这你知道。可喜欢与喜欢又不一样,你的态度也不一样。这两年我冷眼旁观,要真说争,其实没有旁人,就是十三哥和八哥两人在争。”
    牡丹哼了声,心说,我的意思哪个看得不明白,哪儿来的什么争?可十四的话确实引得她认真的听。
    十四接着说:“我经常在想,你是跟了谁比较好?又笑自己,一个大男人,脑子竟然绕着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情打转,还不是为了自己。这些日子看着你阿玛他们的举动我倒是想明白了。或许是因为皇上说过你如同我们的妹妹,或许是咱们这几年的情分,我呢,一心就想你嫁得舒心,嫁得好。八哥也好,十三哥也好,只要你能一辈子快活,一辈子……都能像我今儿窗外看到的那样子的笑,我的意思,都行。”
    这番话听得牡丹既诧异,心里又热烘烘的。打个比方,就像姐姐听到弟弟在剖白心迹,乍然明白他如此惦念自己。虽然,理论年龄,十四比她大。
    心里虽暖,可听十四的话,面皮上到底有些过不去,遂嗤一声道:“你想得倒明白。不是这个,那个也行,敢情我只能绕着你们兄弟打转了?”
    十四嘻嘻一笑,“牡丹,论说呢,不论八哥也好十三哥也好,正福晋都摆在那儿了,实在都不适合有得你的心思,也无怪乎王叔不乐意。可如今,且不论皇阿玛、皇太后的想法,我私心里先就不愿你嫁给旁人。牡丹,你就嫁给我们爱新觉罗吧!”
    牡丹见他面上嬉皮笑脸,说的是请求的话,可话里意思怎么听怎么都有“你是跑不出我们爱新觉罗手掌心了”的味道,鼻子里不由又一哼,斜着眼看他道:“那照十四皇子看来,我是嫁给你八哥好呢,还是你十三哥?”
    十四自然听得出她问话的讥诮,却真的显出思考的神情:“这个问题我也在想……”片刻过后他正视牡丹,神情竟变得严肃。
    “牡丹,八哥他是真心的喜欢你。”
    牡丹的表情一下凝住。
    “这么多年了,我没见他这么动过感情。那园子,你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啊对了,园子也叫牡丹阁,匾牌还没做,因为八哥想自己题写,又想还让王叔题写,让你还觉在家里一般……”
    牡丹默不吭声。
    “不只是这么一桩小事,这些年,八哥的心情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今天说是为八嫂请托而来,其实是为了八哥,作为兄弟,同为男人,我想帮他一帮。”
    牡丹听到“八嫂”二字,嘴唇一颤。十四看在眼里,叹气道:“我知道,只因为你跟八嫂间的情谊,八哥先就输了。”停顿了片刻,他方又续到:“可牡丹,这一点,你以为八哥不明白么?你以为是他指使八嫂、逼迫着八嫂帮他的吗?”
    牡丹呼吸微急,瞪眼回视他,很想说就是,可她知道,不是。正因如此,她才更气。
    “牡丹,我想你对八哥这个人了解并不多。他心里头苦,心气儿高。你道十三哥从小没了额娘苦,八哥有额娘,可他长到十九岁上头,良妃才得了封号,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他这当中的艰难。”
    牡丹大概了解,微微动容。十四继续道:“上月良妃不大好,太医院报危,八哥遭接连打击,当时一听就病倒了。八哥这人,自小就容不得自个儿生病,所以极少生病,可每一次病了也都麻烦得很。这次亏得八嫂用你、用盖园子的事情才鼓起他的心气儿来。那天我看见他呆在园里一整日,亲自跟木匠画工一分分的计较,才知道,八哥是真真正正动了情。”
    牡丹耷眼,视线所及是自己的手,手下是旗装上的精绣,再及处,是一地的陶瓷碎片。半晌,她抬首直视十四:“这么说,你是希望我应了你八哥?”
    十四在她沉思间视线就没有挪动过,听了她这话,笑道:“牡丹,我没有希望什么。我这么说,说的是我知道的事情。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这些,我其实偏向你选十三哥的。”
    牡丹不信,睨他,“一听十三的名字,你就眉毛挑起,眼睛竖起,你当我没看见?”
    十四瞧她模样,呵呵轻笑,还摆手,“你不懂,那是我们俩之间的帐。若说有嫌隙,哼,也只为了那雍亲王……”他眼里显出不耐烦的神色,看牡丹,又收敛了,道:“对十三哥,牡丹,我这只对你说,我心里没什么计较,我佩服他。我,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我烦恼至极的时候,即算是为了那雍亲王,十三哥往我面前一站,我什么念头没有,就觉得那是我兄弟,心里踏踏实实的,能跟他喝一晚上的痛快酒。”
    牡丹听得可不只是惊奇,那是真惊奇。十四瞅着她的表情直乐,“不知道了吧?我跟你讲一件事。我,嗯,大概十五岁那年,有一天心里不痛快,中了邪一般的拼命灌酒。那时还住在宫里,这事被皇阿玛知道了可不得了,四哥自然来劝,后来八哥也来,九哥也来,说的话不一样,可在我听着,都是一样。只有十三哥,来了什么也不说,安稳坐下,倒上酒就陪我开喝,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醒了,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潭春春的怀里,真正畅快极了。”
    “潭春春?”
    “潭春春是那年名妓,琴声动魂,舞姿动魄,九哥千金只卖得她三曲琴艺、回眸一顾。我知道她身价,所以那日醒在她怀里便是一惊,后来见十三哥在她那里居处如家,更是吃惊,便知道他们交情非浅。因为你知道,十三哥是没什么钱的。”
    牡丹听得心里发堵,问道:“他们……怎么个交情非浅法?”
    十四觑她颜色,嘿嘿笑道:“这个……十三哥这人……我也不十分清楚,你自己问十三哥吧。反正那日,我舒心畅意,烦恼皆消。虽然后来皇阿玛知晓了此事,十三哥得了挂落,可他不当回事,我也就不当回事,咱们两兄弟一同挨罚,一同喝酒,痛快的很。”
    嗯哼,喝酒□□,美酒在口,美人在抱,你能不痛快?你们能不痛快?牡丹又睨他,这一睨,连十三也睨了。
    十四只当不见,继续道:“我说这一通,就是告诉你,我对老十三没成见。牡丹你呢喜欢十三哥,所以,若是你俩在一块儿,我真觉那是世上一桩美事儿,只会左巴掌拍右巴掌——赞成。”
    牡丹点头,点过了头又疑惑,问:“你今儿来,究竟是为了说哪一句?”
    十四眼珠子转转,答:“是为的说这一句:即使不是正室,我们兄弟无论谁都不会、也不可能委屈你的,牡丹。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我不能肯定,可这一点,我十分肯定。”
    这一句总结陈词,怎么听都有些怪异,牡丹看他,等待下文。
    “……呃,我的意思,世事不能料,假若有一天皇阿玛竟降旨赐婚于你我,我必定坚受不辞,也必定待你如珠如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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