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再军和肖大兵、蔡宝金、罗汉臣带领二十人,分乘三辆面包车,火速从广州向吉隆镇赶去。
风雨过后,丽日蓝天,公路上铺满厚厚的阳光。路旁的花树花草,远处的稻田庄稼、油菜、蔬菜,大半残留着被风雨摧残的惨相,色彩却格外清新。几处鱼塘,镜面一样反射着日光,一群白色的水鸟纸片一样在上空飞扬。杜再军眼睛看着,心却一直都在悬着,这是个由恶人组成的敢死队,带着的都是真家伙,手指头一动,就可能造成一桩血案。他反复强调,再三强调,没有命令不许开枪,开枪时也只许朝天上开,地上开,绝不许朝人身上开。尽管如此,他还是提心吊胆,哪怕仅仅是一个意外,一个偶然都是人命关天。
路旁有几家餐馆,餐馆后面是一个洁净安详的小村庄,不知何处,不知谁家,传来一声嘹亮的鸡啼,杜再军看看时间,接近中午,回头喊道:“弟兄们,饿没饿呀?”众人都说饿了,杜再军说:“饿了,停车,先喂脑袋!”车在餐馆前停下,后面的两辆车也跟上来。杜再军喊着说:“随便吃,不许喝酒!”
众人听说不许喝酒,情绪受到一点影响,但还是争着抢着地进屋去了。
杜再军把肖大兵叫到一旁,说:“肖哥,我看,咱们直接去高军的营业部不行,一个是他们和当地警察都有联系,再一个,万一枪走火,伤到别人也不好,最好是把他们调出来,在镇外什么地方,干他一家伙,你说呢?”肖大兵说:“大哥让你指挥,你说了算!反正在哪儿都是打,我听你的!”杜再军说:“那我就通知柯正东,让他把高军调出来,你进去吃饭吧!”
“柯正东吗?我是杜再军,你在哪儿?”“杜哥,我在路上,你们到哪儿啦?”
杜再军回头看看餐馆的名头,说:“宏天大酒店,正准备吃饭呢!”
“哈,杜哥,我马上就到!”
“嗨呀,你怎么出来了?”
“我来接你们!”
杜再军想了想说:“那好吧,我等你!”柯正东开着一辆八成新的“上海大众”,在餐馆门口“嘎吱”一声停下来。杜再军说:“来吧,咱们边吃边说。”屋里的二十多人已经吃得热火朝天,但他们还知道把主座位给杜再军留出来,杜再军拉着柯正东说:“你坐这儿!”于是,多加了一把椅子,两个人都坐下了。
杜再军说:“你能不能把高军调出来?找个宽敞的地方?”柯正东说:“杜哥,这小子才他妈凶呢,不用说他有几十号人,他单个儿,在吉隆镇也没有不怕他的,我试试吧!”杜再军说:“不怕他凶,就怕他不出来,你想办法让他把人都带出来!”柯正东掏出手机,翻找高军的电话,很快就打通了。
“谁呀,你谁呀,说话!”
柯正东心有余悸,不知道怎么说。
杜再军鼓励他:“他凶,你比他更凶。”
“小高啊,高军啊!高经理呀!”有人仗胆,柯正东的水平开始正常发挥。“你谁呀?”这是高军有点不耐烦的声音。“我是你爹,柯正东!”“我日你妈,你他妈敢骂我?”“小子,我忍让你多少天,寻思你小崽子,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以为我怕你了?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今天早上,你是不是又把我的门给堵上了?”“是啊,我就是要堵你的门,有本事你告我去呀?没本事你就给我滚!”“我告你妈,有本事你出来!”“行啊,你说上哪儿?”“西草地,你敢去不?”“不敢去的是孙子!”“下午三点,准时,晚到的也是孙子!”
柯正东愤愤地关掉手机,说:“杜哥,你听见没,这小子就这套,他肯定去。”这个电话把“敢死队”成员们的火气给撩拨起来,骂骂吵吵,恨不得拼死一战。杜再军沉下脸喊道:“有肉有饭,堵不住嘴呀!”
“妈拉个巴子的,不吃了,收拾完他再喝酒!”
“对,不吃了,先干了他!”
众人骂骂咧咧,一个跟着一个出去了。
杜再军知道自己的威信还不够,也跟出去,大声喊道:“你们都给我听着,吃不吃饭我不管,谁不守我先前说的那些规矩,可别怪我翻脸无情!”肖大兵说:“你放心,谁的命也不是咸盐换来的。”
众人闷声不响地上了车,柯正东的“大众”带路,三辆面包车随后,装着满车愤愤不平、胆大包天、企图匡扶正义的好汉们奋勇向前。这些平日像高军一样欺负别人的人,这天去征服高军,和好人一样理直气壮。
高军的人求战心切,提前到了十几分钟,正在草地上等得焦躁,叫骂连天,说要回去活捉柯正东,柯正东当先钻出车来,指着高军骂道:“你他妈的说谁来晚了?你看看点儿,眼睛瞎啦?”
杜再军看这高军,果然是虎背熊腰,大眼珠子,大脸蛋子,大嘴岔子,下面是个大肚子,他见柯正东这边也不过二十几个人,手里也没带什么家伙,大喊一声:“少玩嘴皮子,弟兄们上!”他的四五十人,挥舞着棍棒,号喊着汹涌奔来。杜再军说:“你们靠后,我先来!”他抢先上前,本想擒贼擒王,亲手把高军制伏,避免一场大冲突。肖大兵见高军的人来得凶猛,一着急,当时取代了杜再军的指挥权,喊了一声:“弟兄们,操家伙!”这伙人便亮出枪来,二十支枪几乎同时射击,噼噼啪啪,有的飞上天空有的钻进地下。上天的跑远了,入地的可是看得清楚,在眼前的脚下,吱溜吱溜地钻进土里。高军的人也都有丰富的想象力,这小东西钻进土里,看着好玩儿,钻进身上,那就是一个透明的窟窿,身上出现这种透明的窟窿,一切都白扯了。枪声一同发作,惊天动地,高军那伙人愣怔了一下,随后便哭爹骂娘,四散奔逃。
杜再军也被吓呆了。如果有一个人对着人群开枪,那是个什么后果?他见并没有伤人,心里轻松许多。柯正东说:“杜哥,这不行,要打就得把他彻底打败,要不然,你们一走,我就遭殃了。”杜再军回顾左右,见众人余怒未消,余兴未尽。现在回去,这些人不干,左云飞那里也不好交代,就说:“各位,把枪收好,退出子弹,咱们端他的老窝去!”
高军的人跑出一段距离,听听没有了枪声,又都止住脚步,渐渐地聚拢。猛见这几辆车挑头追来,又一哄而散,只有十几个人陪着他。跳过沟沟坎坎,像一群被猎狗追赶的秃鹫,挓挲着膀子,跑中有跳,跳中有跑,逐渐地变成小人儿,最后是十几个黑点儿,逃进镇里去了。原来,高军的这些人里多数都是雇用的地痞流氓、嘎杂子、琉璃球、小混混,打胜不打败。胜的时候,下手比谁都狠,败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但他的主力却个个剽悍,柯正东说:“杜哥,没有枪,想打败他们可太难了,高军那小子,一个人就顶好几个!”杜再军说:“开枪打人容易,打死人以后还容易不?听我的,把枪收好,退出子弹,开车!”于是,车又回到正道,向镇里奔去。
高军和他的十几个骨干,跑回他的东北货运服务部。喘息未定,惊魂未定,高军的骂声未落,杜再军的人就到了。这是高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在这里再败,那就只有举手投降。高军抓起刚扔在桌上的木棒,他的弟兄们个个发狠,各抄家伙。但他们的家伙大部分都丢在草地,成了赤手空拳。蹿出门来,高军说:“是爷儿们,咱们凭本事,拿枪算什么能耐!”杜再军的人骂道:“放你妈的臭屁,有本事你也拿枪啊!”
杜再军约束住自己的队伍,说:“你就是高军?”高军说:“高军就是我!”杜再军说:“你说得不错,你是想混战还是单挑?”高军说:“随你的便!”杜再军就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直接向他走去。柯正东大喊:“杜哥小心!”话音未落,高军的木棒已挂着风声当头砸下。众人都看得清楚,杜再军一只脚做轴心,另一只脚向后一滑,上身随着一偏,高军的棒子走空,杜再军抱在胸前的一只手突然捅了一拳,高军的脸当时就塌陷了一半,胖大的身躯转了一个磨磨,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方的人都看傻了。后来人们说,高军的半边脸是以后才鼓起来,当时绝对是瘪下去的。高军像一只要死拼的公猫,戗毛弓腰,要爬起来。杜再军的脚伸进被他双手支撑起来的身下,用力地一抬腿,高军那个胖大的身躯像一只被掀翻的大海龟,挓挲着胖成香肠一样的手指,大手在空中挥舞,两只丢了鞋的大脚像跟爹妈撒娇的孩子一样踢蹬,再想起来不容易了。杜再军的人无数只穿着皮鞋的脚一阵踢打,疼成了驴打滚儿。他的手下惊愣之后,要冲上来救护,但手是抖的,脚是往后移动的。杜再军只一步便欺近高军的这些人里,一拳砸断一个人的肩胛骨,又一拳打得一个人吐出了胆汁,打掉的牙齿咽下去了。第三拳要出未出的时候,高军的一个人抓着一块红砖从侧后蹿过来偷袭。杜再军身不动,膀不摇,只伸出一只手臂在半空中抓住那人的腕子,那人一咧嘴,一“哎呀哦”,一挓挲手,砖就掉了,掉到杜再军的另一只手里。杜再军把那人的胳膊一拧,背到身后,脚在他的腿弯处随便地踢了两下,那人就跪下了,说:“大哥饶命!”杜再军手里掂着那块红砖说:“你说你的脑袋硬还是红砖硬?”那人说:“大哥,那还用问吗?”杜再军说:“那你就看着!”他像电视里、舞台上那些手段高强的人一样,有意地卖弄地秀了一把,略一运力,一掌把那红砖砍断,说:“你想想看,这一掌砍在你身上,我要废了你,还用刀枪吗?就我这两下子,在我的弟兄们里还是个“末末渣”儿,根本就排不上号儿,你们也想支毛奓翅起幺蛾子,拔梗梗?要做生意好好做,靠武把式行不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借着这个机会,极有耐心地给所有在场的勇士们上了一堂政治课。
肖大兵一挥手,喊道:“你们还等啥?”当先冲进屋里开砸,众人随后拥进。
叮叮当当,声音都很不好听,唯有玻璃的响声清脆悦耳。高军好汉不吃眼前亏,跪地大喊:“大哥,大爷,爷爷,我服了,我服了行不行!”罗汉臣没有加入打砸抢的行列,咧着青紫的厚唇,龇着黑黄的牙齿,嘻嘻地坏笑,在裤裆处掏弄半天,对准高军的头顶,滋出他憋了一天,浓度极高,咖啡色的带着泡沫的液体。
柯正东说:“高军,当着杜哥和大伙的面,你说你以后还敢不敢?”高军说:“不敢了。”柯正东说:“以后不准你再经营东北货运,你答不答应?”高军有一点为难,说:“那,我干啥去呀?”柯正东说:“那我不管,你必须走!”罗汉臣说:“小子,我还有一泡尿等着你,下回我往你嘴里尿,你信不信?”高军说:“我走,我他妈走!”
杜再军皱了一下眉头,喊道:“行了,上车!”
众人意犹未尽,还没打够,没砸够,没折腾够,摧残人折磨人的水平还没得到充分发挥,但还是恋恋不舍地放弃了。现在杜再军的命令是真正的命令,这些敢于无视法律、无视政令的好汉们却对暴力、对拳脚功夫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乖乖地钻进了面包车。柯正东说:“杜哥,你们别走,我请你们喝酒!”杜再军说:“你把你的弟兄们招呼好,别让人家反扑,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得走!”
三辆面包车各自欢快地鸣叫一声,先慢后快,转眼间冲出了吉隆镇。
车里的气氛比来时活跃多了。蔡宝金说:“小杜,我他妈还寻思你光会耍鞭子呢,今个,我算开了眼啦!你是真人不露相!”众人一致赞成蔡宝金的观点,七嘴八舌,把奉承话七拼八凑地往杜再军身上“扎古”,在他们认可的人身上,他们绝不吝啬赞美,甚至不惜夸大其词。杜再军说:“得,你们可别瞎吹乎,我这不是怕整出人命,给左总添麻烦嘛!”肖大兵说:“书上咋说来着,咱这叫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还,这叫班师,凯旋,今天得他妈的一醉方休!”众人又一致赞成,喝,喝!杜哥,小杜,你可别小心眼儿!杜再军这时也想喝一场子,没出大事,他轻松了,需要用酒把长时间绷紧的神经安慰安慰。他说:“喝,谁不喝谁是孙子!”
又到那个宏天大酒店了,杜再军说:“这个地方的饭菜咋样?”
“不错不错,就这儿吧!”“上午那会儿,没吃好,早饿了!”
于是,车停在门口,人走进屋里。这次上了二楼。众人上楼的时候,楼梯忽闪几下,像要塌下去。这个宏天大酒店名字不小,其实不大,和那些动不动就叫什么城,什么大世界一样,都是大忽悠。
众人分两桌坐好,杜再军说:“肖哥,这事我外行,你安排吧!”肖大兵对服务员置之不理,拍桌子喊:“老板,让老板过来!”一位形体和罗汉臣有得一比,把服务员显得十分苗条的女老板冲上楼来:“来啦来啦,各位各位,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明媚,温馨,亲切自然。肖大兵说:“你这里能做什么好菜都给我做,都做了,赶紧的,越快越好。还有,搬上两箱‘国窖’白酒,有没有‘国窖’?”老板说有,肖大兵说:“有就搬上两箱,去吧!”肖大兵知道杜再军爱喝“国窖”。
这一场酒从傍晚喝到酒店里再没一个食客,喝得老板溜圈,服务员躲到一边打瞌睡。杯盘狼藉,桌椅东倒西歪。人都胡说八道,最后有人叼着骨头睡觉,有人趴在地上打起呼噜,咬牙放屁吧嗒。杜再军也站起来,走起了梅花步,前三后四左五右六,看什么都是双影,不管盯住什么东西都能看上几分钟。“这一宿也不能就这么睡呀!”他自己跟自己嘟囔,迷迷糊糊地喊:“服务员,服务员!”服务员在梦里惊醒,摇摇头,擦擦眼睛,也是迷迷糊糊地应:“哎,来啦!”杜再军问:“有旅店没有,这附近?”服务员说:“这饭店后面不就是旅店吗?”杜再军拍了一下脑袋,说:“完了,这酒喝的,我记得后面是个酒店,不,是个旅店,哎,都起来,上旅店睡去,人家这是饭店!”服务员说:“大哥,你也不用去旅店了,这不天都亮了吗?”杜再军往窗外看了看,东方的天空已出现了那种被称为鱼肚白的景象,天真的要亮了。杜再军一拍大腿,继续他的梅花步,自我恨道:“这事闹的,说谁醉生梦死?杜再军也!”
肖大兵的电话响了半天,就是不知道接。杜再军喊他:“肖哥,电话!你接电话!”肖大兵挥起手臂乱胡噜,“别闹……”吧嗒几下嘴,又睡过去了。他刚要替他接电话,自己的电话响了:“小杜,你们都干啥呢?都不接电话!”是左云飞的声音。其实,杜再军的电话也响过多次,都被众人呼喝喊叫的声音淹没。现在,左云飞的声音是有一点急了。杜再军说:“左总,我不是跟您汇报了吗?咱们是大获全胜,弟兄们,都喝多了,我也,喝多了……”
“喝得再多,也得接电话呀!我打有十遍了!明天,我告诉你,什么明天,就算今天了,左薇结婚典礼!”
“你说啥?”杜再军像被人打了一棒子,清醒一些,问道,“你说谁的婚礼?”
“真他妈的喝多了,左薇,左薇和夏雨田的婚礼!”
杜再军只觉得天旋地转,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手机摔出多远,还能听见左云飞的喊声:“小杜,杜再军!……”
“左薇,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有话,我要跟你说啊……”杜再军捂住脸,像个孩子呜呜大哭。哭着,酒劲就释放了一点,脑袋就清醒了一点,站是站不起来了,他爬着,摸到手机,竟然还能记得左薇的手机号,他一边按键,一边嘟囔:“你不接,我把你的手机打爆,打没电,你非接不可,你必须接!”接通了,左薇接了,却不说话。
“左薇,你真忍心,你,真要这么做吗?不行,绝对不行,左薇,我,憋了一肚子话,我要跟你说,你得让我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可我暂时,还不能,你不能和别人,结婚,你是,我的,谁也抢不去,我马上,就回去……”
“杜再军……傻子……你别说了,晚了,都到了,这时候,我……”左薇说话的时候,是在哭,哽哽咽咽地哭。
这时的杜再军脆弱得还不如个孩子,哭得气堵喉噎,由第一滴眼泪引出的滔滔不绝的眼泪,把死去的父母,把许多往事与左薇的种种,种种,都纠结到眼前。没喝酒的时候,他把这些痛苦藏着掖着地封闭得很好,酒喝多了,就把这个封闭的暗室打开了,把绷紧的神经泡软了,眼泪堵都堵不住:“左薇,你等我……我马上,回去……”
“不,再军,你别来,我认了……”左薇分明是在哭。
这场酒如果早几天喝,杜再军如果像今天的这个态度,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杜再军关闭手机,粗略地计算一下时间,他们可以在婚礼前赶回。一场泪雨已把他的酒意冲刷殆尽,他大手像在面盆里洗脸一样,把眼泪就当成了自来水,在脸上擦了几擦,捏着鼻子擤了几擤,喊着、吼着、踢着、打着,把他的那些横躺竖卧、七扭八歪的好汉们弄醒:“天亮了,发车,回海州!”打哈欠的、伸腰的、蹬腿的、放屁的、抠眵目糊的,都起来了。
肖大兵跑到楼下买单,众人分别钻进卫生间里又出来。杜再军觉得这时间已经相当的漫长,他嚷着:“快点儿,撒尿还这费劲!”也不知道谁还有心逗乐:“罗大哥前列腺肥大,不费劲咋的?”罗汉臣喊道:“肥大不肥大,高军那小子知道,老子这家伙就是他妈喷水枪!”杜再军心里焦躁,说:“快把水枪收起来,上车!”
众人刚要上车,司机却喊起来:“杜哥,坏了,咱这车轮胎,都被扎坏啦!”
左云飞在左薇婚事上的发言权有限,他的最主要任务就是所有的花销由他买单。婚礼的规模,隆重的程度他有一部分发言权。左薇的母亲王辉说:“咱也别搞得太过张扬,中不溜儿,过得去,不让人家笑话就行!”这个任务对左云飞来说易如反掌,和请他的弟兄们喝一回酒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是,他要上台当爹,这个角色他也是愿意的。左薇在他心里就是亲生女儿,他从没含糊过。但他心里一直感到窝囊,说窝囊也不准确,用书上的词说,惆怅、失落、茫然、空虚?都是胡扯,用这词儿的怎能是左云飞?他想到自己几年几十年打打杀杀,如今身家过亿,算不上富豪也混个半拉价儿,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最后还是为别人做嫁衣裳。为女儿做嫁衣裳他心甘情愿,可左薇却不买他的账,在她心里,她根本就没瞧得起他这个爹,结果让杜再军也吃了“瓜落儿”。如果杜再军那时答应离开公司,与左薇结婚,他们早已顺风顺水,成了和美夫妻,他觉得他是欠了杜再军的一个大人情。现在他心里想的还不止这些,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都在这几天集中凑热闹。在他心里七上八下,像噼噼啪啪的大雨点子砸进水里,泛上许多小泡泡,也荡起一道道波纹。总而言之,就是一个不痛快。除了公司的人和他在附近的朋友,其他有一点身份,上一点档次的客人他一个不请,但这也基本上能够达到中不溜的水平,也算完成了老伴交给的任务。
夏雨田家属于中等收入水平的家庭,他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在商场经营一个服装档口,收入无法和左云飞比。但积攒多年,为他的宝贝儿子一下子砸出来,也足以砸出一个响动。婚庆公司要最好的,主持人要最有名的,包括婚纱鲜花,礼炮礼花,甚至准备放飞的气球也要挑最好的。这一切的目的,无非都是为让左家满意。而事实上,左家根本就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左薇只想快一点把这个让人闹心的折腾人的仪式办完。按道理说,有了一纸婚书之后,她和夏雨田已经是合法夫妻,但人们还是特别看重这个婚礼,只有在完成这个仪式之后才算夫妻。具有高等学历的左薇也坚决地恪守这个古老的至今仍大行其道的习俗,并以凛然难犯的气度把夏雨田拒之门外。夏雨田急得抓耳挠腮,气得磨磨丢丢,说:“左薇你等着,到那天我要加倍,把浪费的、耽误的加倍地补回来!”左薇说:“到那天我就是你的吗?”夏雨田说:“那你是谁的?”左薇说:“我是我自己的!”
夏雨田就有一点摸不着头脑,他觉得,左薇离他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像看着那些一笑值千金的明星的广告,漂亮是够漂亮,摸上去,凉丝丝,滑溜溜,那表情却是一点不变,一笑到底,一派随你便的满不在乎,这娶的是媳妇吗?
天蒙蒙亮,左薇和她母亲都早早地起来,其实根本没有睡。该说的都说了,该想的都想了,车轱辘话已经转了多少天。母亲为左薇做了一碗面条,几个荷包蛋,说:“你赶紧吃下去,这一天比上台演戏还累,没你吃饭的时间。”左薇也不说话,端起碗,拿着筷子,眼泪就开始噗嗒噗嗒地往下掉。
左薇的母亲没太在意,老一辈人管这叫“哭嫁”,许多女孩在出嫁前都这样。这是一个女孩成为女人的重大转折,她要告别自己的父母,告别自己的少女时代,组成自己的家庭。在这一刻,有多少往事需要回忆,有多少未来让人猜想?人生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是欢乐还是忧伤,是幸福还是痛苦,都需要她与另一个人共同面对。朝朝暮暮,相伴相亲,生死白头。什么叫终身大事,这不就是终身大事吗?哭,是正常。但王辉,左薇的母亲此时对女儿的理解还只能说是一知半解,在左薇内心深处的风景区里,在那个被绿树鲜花掩映的梅亭旁,等待她的依然是杜再军。她和他只是在赌气。千万次的呼唤,千百个日日夜夜的等待,终于重逢,终于团聚,难道真是情深缘浅?为什么在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竟然选择所谓的工作而放弃爱情?爱情这个字眼被糟蹋了,被贱卖了,被他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扔进冒着腐臭气泡的臭水沟里了。她由不理解变成愤怒,由愤怒变成痛恨,接下来,她就像一个被父母娇惯的孩子,说,你不这样我就死给你看,我就跳河!但哭的时候,眼睛却在指缝间偷看父母的表情。父母不理她,她就往河边跑,跑到河边的时候又害怕了。在这个时候,她希望父母赶上来拉住她,她做出更加激烈的要跳河的动作,又被父母拉住。那样的话,她就不跳了,她就会扑进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一切都重归于平静。杜再军也拉过她,但力度远远不够。根本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义无反顾,距离婚礼的时间越近她越恐慌,她失望了,绝望了,就这么结束了吗?就这么开始了吗?她觉得自己很委屈,像被遗弃在荒野的小女孩,不知家在哪里,不知路在何方。她走到河边,准备跳了,跳之前,不能不想到很多……
杜再军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左薇听出杜再军是在哭喊,像一头野兽在咆哮,他和她一样的痛苦,左薇反而产生了一点报复的快感,早干什么了?现在你想挽回,晚啦!但她还是被打动了,想说几句更尖锐的让他感到更深刻痛苦的话,却说不出来。心里波翻浪涌,喉头哽咽,说:“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别再害我了!”母亲赶过来,脸上写满惊慌,眼睛里带着问号:“谁,谁的电话?”左薇说:“你别管了,还有谁?”她母亲说:“那可不行,他上婚礼搅和去,那叫啥事?无论如何,千千万万不能叫他来!”左薇说:“那是我让不让的事?他要来,谁挡得住?他来还能怎样?”眼泪没有了,杜再军的电话让她吃下两个荷包蛋,喝下半碗味道很对口味的面汤。她母亲说:有点思想准备!
“我得告诉他们,”程桥第一个来到左薇家。她将以伴娘的角色陪伴左薇完成婚礼前的一切准备工作。结婚的事,左薇谁都没有告诉,她的同学、好友,知道的也都是夏雨田的邀请。左薇不想张张扬扬,只想马马虎虎,所以,陪伴她的帮忙的人不多,程桥算是主力。左薇不愿去美容婚纱影楼化妆,婚服公司把专业美容师派到家来,化妆刚刚开始,摄影师、摄像师、主持人、介绍人陆续到场,帮忙的、随礼的,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这时的左薇就只能任人摆布,包括思维都被导演了。
左云飞回来了。他一如既往,走到哪儿都带着扈从。这天似乎又多几位,屋里人的密度又大一些。左云飞抱拳拱手,与客人们大声打着招呼,感谢着,客气着,楼上楼下关注的重心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倾斜。左云飞高声大嗓地走到楼上,见左薇的化妆还没结束,就走到近前,弯下腰,脸凑得很近,像看她在襁褓时的那样看着,眼神凄凉,面色仓皇,左薇和他的眼神相遇,心扭搅般地疼了一下,眼泪即将漫过眼堤。美容师忙说:“别别,影响效果。”左云飞转身离去。左薇听见他又和刚回来时一样,有真诚也有虚伪,有客套也有调侃,嘻嘻哈哈潇潇洒洒地招呼客人,同时也被人导演了,胸前戴上了一朵作为父亲标志的小花。
化完妆的左薇穿上婚纱,被程桥和美容师扶着站在镜前欣赏,左薇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这是我吗?”程桥说:“姐呀,把你的美丽分给我一点好不好,太让人嫉妒了,在你面前,我都成丑小鸭了!”左薇说:“你胡说,被人装扮得漂亮是漂亮吗?你才是真美,让人感到舒服自然的美,谁嫉妒谁呀,你别气我了!”程桥站在她身后咯儿咯儿地笑,美容师似乎对自己这天的作品也感到满意,效果出奇的好:“漂亮!漂亮!你们站在一起,更漂亮!”程桥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衣裙,衣领上打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她站在左薇身后,就是一片蓝天,左薇就是一片白云。左薇很怕自己再出现那种顾影自怜、自怨自艾的情绪,转身走到一旁。闪光灯不停地闪着,几台摄像机围前跑后地忙着,众人赞赏着、惊叹着,左薇的母亲自豪着、快乐着、幸福着,但表现是:她流下几滴眼泪。
她留在镜头里的是带着眼泪的微笑。
楼下鞭炮齐鸣,音乐声说话声被彻底淹没。接新娘的车到了。这是一个庞大车队,小区的街道被塞满,从车上下来的人衣着鲜亮,一张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把整个小区也传染上喜庆。有的窗口探出人头,有的楼下站着人群,腿脚勤快的走过来,好奇心强地挤进来,不知不觉地混入迎亲的队伍。夏雨田从披红戴花的卡迪拉克上下来,白西服,红领带,胸前插着一束红玫瑰,依然是齿白唇红,眉清目秀,油头粉面,脚下踩出几分喜兴,头上晃出几分得意,眼睛闪出几分聪明,从楼下一口气跑上五楼。喘息平稳之后,敲门。
程桥在门里喊:“你懂不懂规矩?”夏雨田恍然大悟,这里还有小姨子的一道关。北方婚礼上的习俗,不敢不从。他鼓起勇气,捋直了舌头,大大方方地喊道:“爸!妈!开门哪!”左云飞背过身去,没有回答,左薇母亲也有些不够自然,只听夏雨田在门外又喊:“爸,妈,开门哪!”左薇母亲坚持不住,答应一声:“哎!”要过来开门,被程桥挡住。程桥喊:“夏雨田,你爱左薇吗?”夏雨田回答:“爱!”
“你亲过她没有?”
夏雨田的回答有一点迟疑:“暂时没有!”
“为什么?你不爱她?”
“她不让啊!”
程桥“哧”地乐出声来,问:“从今天开始,你跟她怎么称呼?”
“媳妇,老婆,不不,爱人!”
左薇明显地表示出不耐烦,说:“桥桥,你与他扯啥?开门!”
“不!”程桥倔犟地一摆头。
程桥对左薇的选择,一直表示不满,她说薇姐,我要是你,我一定选择杜再军,我现在是在上学,要不然,我就选择杜哥,他要饭去我也跟他,流血牺牲我也跟他!左薇说你为什么这样说?程桥说,凭感觉我就知道杜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靠着他就像靠在大树上,靠在大山上……左薇逗她,那你就嫁给他吧!程桥很认真地说,你以为,我现在才大一,要是三年后,你认为不可以吗?现在,程桥很想借这个习俗,报复这个夏雨田:“夏雨田,你真爱左薇吗?”
“当然是真爱!”
“回答我,你为什么雇用流氓伤害她!”
“你谁呀,审问哪!”夏雨田有些急躁,习俗是习俗,都是吉祥话,怎么问起这些?他大喊:“开门!”“我是程桥,你不回答,我就不给你开门,怎么着?”程桥更加坚决。
“好好,我说,那是因为,我更爱她!”
“有你这么爱的吗?”
“我不这么做,我能得到她的爱吗?”
“你以为这就得到了吗?”
远远地超出习俗的范围,左薇母亲赶紧过来,说:“桥桥,让他进来吧!”程桥还真动了气,但一想自己不过是个插科打诨的角色,也就放过了。
夏雨田走进来,脸上洋溢的喜兴被虚假的做作的微笑取代,他觉得大跌眼镜,居然跌在这个小丫头手里。心里的气恼通过眼睛攻击程桥,程桥用更激烈的目光反击。最后,还是夏雨田以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高姿态,避过程桥,向众人示意。然后,他说:“爸,妈。我们上车了!”他挽过左薇的手臂,说:“上车吧!”
二人挽手下楼,屋里本来都是欣赏的目光,这时也掺杂了许多别的成分。
“真的假的,怎还雇流氓呢?”
“现在这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想一套是一套,啥事干不出来?”
议论的是少数人,更多的是眼神交流。
庞大的车队招摇过市。天气是格外好。高高低低的建筑都泡在温柔的带有一点紫色的阳光里。色彩明快的大小车辆在马路上是那样流畅,行人是那样的逍遥,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烦恼呢?左薇觉得她就是那个要跳河的小姑娘,现在不是要跳的问题,是已经跳进河里。那个傻小子杜再军是不会来了,来了也无济于事,就认吧!但她还是想再见他一面,她应该是手指着他的鼻子,痛快淋漓地破口大骂,然后再掐他,咬他,随后几个大耳刮子,再然后,还是应该和他说点什么,有许多话还窝在心里。做了别人的妻子,这些话就没法再说了,只能烂在心里,这不是遗憾吗?她知道自己想的有些不靠谱,但越是不靠谱越要想。有时候,人的思维,人的情感,就是这样固执,这样不讲道理。嗨!
奉华大酒店披红挂彩,门前的广场上几只巨大的氢气球颔首致意。迎接新娘的人群活跃起来,卡迪拉克刚一露头,那些早已严阵以待的炮手们立刻发射出震天巨响,鞭炮在地上蹦跳,在半空炸响。纸屑飘飞飘落,一团团白色的硝烟在空中消散。呛鼻子的硫磺味儿却在人群中弥漫,终于把左薇的胡思乱想炸成一片空白。她忍受着,等待着这种过分的热烈快一点结束。她渴望安静,渴望在安静中再一次放飞她的思绪……
身旁的夏雨田乐得坐不住金銮殿,拽着左薇下车。震耳的鞭炮声渐趋沉寂,无数的五颜六色的气球又在人们的手中放飞。于是天空中又生动了许多,快乐了许多。左薇享受着被搀扶被簇拥的荣耀,心又像气球一样在空中飘浮。她的脚刚一接到触猩红色的地毯,从人们的身后又扑扑啦啦蹿出数不清的被视为吉祥鸟的鸽子。它们快速地闪动着翅膀,在彩色气球的缝隙中灵巧地射向蓝天。然后,在空中形成一个很有气势的群体,向更远更高的天上飞去。
脚下是吉祥的红地毯,周围是无数双艳羡的目光,身旁是多情的丈夫,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丈夫,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吗?这应该成为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左薇理解,她感受着这一切,享受着这一切。但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痛楚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排遣,她分明感觉到那一颗心的呼唤,那一颗心的诉说,这是一种心理感应吗?还是真有一种神秘的人们传说中的“场”?那是一颗年龄不大却饱经磨难,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苦痛的心。他是何等的坚强,那不正是人间的大爱,人间的真爱吗?自己这算什么?是对爱的背叛,是对那颗心的杀伤,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啊!为什么在这一刻才真正地理解?晚了,完了,脚下的红地毯就是小女孩投进的河,她正在往河的更深处走去,身后没有退路……乐队的演奏,主持人背得滚瓜烂熟的被应用到所有新婚夫妇身上的赞美诗一样的华丽辞藻,她一句也没有听清,或者根本就没有去听。抛洒在身上的缤纷的花瓣,喷向空中的闪烁着梦幻般色彩的自由飞翔的彩泡儿,都与她无关。恍惚中,朦胧中,那个人正在向她奔来,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他的喘息声;他的烟味儿,酒味儿,汗味儿,她熟悉的气息,她为之迷醉的气息。近了,这是梦吗?
“左——薇——”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带着凄惶的呼喊,这是包含着深情的呼唤,苍凉而又遥远。但它就在身边,“左薇,你不能,我说过,你是我的……”从门口到大厅,几个人被撞得东倒西歪,几个人被推得连滚带爬,他闯出一溜人胡同。喊着,跑着,杜再军来了。
“杜再军,你想干啥?”夏雨田在瞬间的惊愕之后,立刻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他放开挎着左薇的手臂,勇敢地理直气壮地拦住了杜再军。
“滚开!”杜再军胳膊一拨,夏雨田跟头把式地坐到地上。
“左薇!”杜再军手臂一钩,将左薇搂在怀里,两个合在一起的人站成一座雕像。
大厅里霎时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定格在最后的一个动作上。
“小杜,杜再军,你不能胡闹!”
左薇的母亲早有心理准备,第一个发出呼喊,大厅里凝固的图像开始复活。她奔下台来,一手推搡杜再军,一手拉住左薇,企图将他们分开,但她的力量太过渺小,这两个人像焊接在一起,要么是一动全动,要么是一不动百不摇,真个是撼山易,撼人难。
夏雨田仰着脸怒视着杜再军,他站起来了,他必须捍卫自己作为合法丈夫的尊严和权利:“杜再军,我请你放开她,她是我的妻子,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
杜再军把左薇更紧地抱在怀里,旁若无人,他早晨只用泪水洗过的脸上挂满风尘,低下头,脏兮兮的脸紧贴在她的脸上,像喃喃自语,像娓娓诉说,像当众宣布:“你是,我的左薇,我也是,你的傻子,我们永远……”夏雨田在喊什么,大厅里的人在说什么都与他们无关。左薇像醉了、晕了、休克了,她双目微合,任泪水奔流,像个孩子,像只羔羊,向那堵墙一样的胸膛靠拢、偎依。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切都在自然之中,他们在这一刻获得了无他、无忧、无惧、无悲无喜的大存在、大自在。他们的灵与肉在一起陷落,一起升腾,成为一道独特的人文景观。
夏雨田滔滔不绝的理论无可辩驳,关键是没有人去驳,不可理喻。他的聪明智慧,一筹莫展,一败涂地。万般无奈之下,他选择了暴力,选择了最原始的争夺配偶方式,拳打脚踢,并动用了那张齿白唇红的嘴。拳头打在杜再军的身上,像打在紫檀木的雕刻上,疼的是他,踢在杜再军的身上像从小吃店里钻出的酒疯子踢打水泥电杆,崴了脚脖子。他不得不张开咀嚼力强大的嘴,叼住杜再军的胳膊,摇晃着脑袋,像一般的哺乳类食肉动物一样撕扯着猎物,然后咬下一块皮肉,“呸”地吐到地上,杜再军浑然不觉。
夏雨田的亲属中,悍勇者不乏其人,蜂拥上前,数不清的拳头,数不清的脚,踢打出咚咚咚、咣咣咣的沉闷而又产生了强烈共鸣音的声响。杜再军岿然不动。和他一起归来的大获全胜的好汉们站在门口喊:“杜再军,小杜,鹰子,还手啊!干他!”杜再军充耳不闻。
“你他妈的是人吗?你是个什么东西!”夏雨田对面前的这个活死人表示出万般的不理解。他把手伸进一张餐桌下面的啤酒箱,抓出一瓶还没启封的啤酒,向杜再军头上奋力砸去。咣的一声闷响,哗啦一声脆响,杜再军身体摇晃了一下,立即站稳。他现在是四条腿,左薇的腿帮助他支撑住了这个突然的重创。血流是无声的,与啤酒一起,在保持沉默中流淌。夏雨田看了看握在手中的半截啤酒瓶,这时他的眼睛是斜的,鼻子是歪的,嘴也似乎移动了位置。他勇敢地刺向杜再军的脊背,只隔着一层T恤衫的脊背抽搐了一下,血如泉涌。随后是无数次的刺,像捣蒜一样地刺,他反而没有了反应,任凭血肉模糊,任凭鲜血涌流。
夏雨田的手在颤抖,手中的半截酒瓶上,锋利的尖刺已经磨损,大半都镶嵌在杜再军的皮肉里。他的勇气像烟一样消散,像贼一样溜走,剩下的唯有惊恐。脸上血色全无,身上血迹斑斑,那身洁白的西服上像点缀着大量的鲜红的花朵,让他心惊肉跳。他浑身抽搐,整个人也像在变小。他无计可施了,没辙了,天底下就没有这么憋气的事。连生活中常理也受到颠覆。他根本就不是人,起码是个特殊材料的人?他想坐下来,积蓄一点能量,思考一下对策,却一屁股坐空,坐到地上,索性就不起来了。他愤怒地大喊,绝望地大叫:“这他妈的,还有没有法制啦!”
在这天贵客中,司法的公安的都有,都无能为力。他们只能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惊讶,最后都把眼神转向左云飞。
端坐在台上的左云飞,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手捏着下巴仰脸盯着吊灯。他知道满大厅人都在等待他的表态,他的裁决。他的亲家实在是忍无可忍说:“亲家,你得说个话,这叫啥事啊?”
左云飞站起来,郑重宣布:“亲家,咱哥儿俩没有做亲家的缘分,就别亲家了,你的花销我买单,你的损失我补偿,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小杜,左薇,你们给我上来,这个婚礼,是你们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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