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须臾

第一百一十章 玲珑塔八


    最后一道光亮消隐在西边,沉入黑暗。若水茶楼厢房中亮起烛火,梁绮罗倚着窗台,面无表情地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那人的出现,她的脸上才有了光泽。
    “既然决定离开,为何又留下来?”他抬头凝视她。
    “只是白白活了十几年,突然想明白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何事?”
    “既然来了,何不上来喝一杯。”
    他只是淡然笑了笑,仿佛只是赴一位友人的邀约,形色闲淡,言语从容,可是当他一脚踏进楼梯的黑暗中,便再也藏不住心中早已混乱的情绪,捏着袍角的手甚至在颤抖。
    梁绮罗递给他茶杯,笑盈盈地看着他,仿佛完全没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若说我们有什么是相似的,恐怕只有性格了,哥。”
    他手中的茶汤猛的一震,霍然抬头:“你叫我什么?”
    梁绮罗仍旧含着笑:“好奇怪,我们居然是亲兄妹,有时候老天爷还真是捉弄人,明明就在眼前,却迟迟不得相认。”
    徐子涯用力按住自己的手腕,强装镇定:“现在不是认了么。”
    “你是从何时知道我是你妹妹的?”
    “一年前,”徐子迫不及待的说,“我无意间发现了你颈后的伤疤,那是我幼时不小心烫伤你的,那时你还小,你可能不记得,但我记得!”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哥,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展露的每一个笑容,我都牢牢记得!
    梁绮罗叹着气,好像,近来她老是叹气。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总说的一句话么?”
    徐子涯愣了一瞬,立即明白:“你说长大后给娘亲和我买一座宅子,但是…”
    “娘死了也好,我的承诺怕是永远实现不了了。”
    “胡说什么!不是还有我么,等我们离开京都这个鬼地方,我就给你置办一座宅子,听闻苏先生就是楚人,她以后铁定是要回去的,我们就和她做邻居,然后种一亩田,我还会武功,每天就去街口卖艺,一定能养活你!”徐子涯一扫方才的紧张,开始遐想将来的生活,“你就待在家中,若愿意可以做些女红,到了年纪,哥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梁绮罗慢悠悠地饮了口茶,微微叹息说:“如今我已经有了全若水最大的府宅,怎会再羡慕其它的?哥你活得明白些吧,这世道,并非那么容易。”
    “绮罗?”
    “我既然选择留下来,便是义父的女儿,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无瓜葛,今日叫你前来便是为了这。”她从袖中拿出绢袋塞进他手中,“你已经习惯了没有我这个妹妹的日子,何必再多个拖累。拿上这些钱一个人去楚国吧,找个人照顾你,以后就忘了我这个薄情寡义的妹妹。”
    徐子涯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的看着她很久,不敢相信地问:“你是…想认贼作父?!”
    她不以为然:“人往高处走…”
    “可是他是大奸逆,容国的蛀虫!”徐子涯暴跳起,“你竟然要做他的女儿,你不怕娘亲在地下死不瞑目?!”
    窗边的少女勾起唇边一抹嗤笑:“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想做正人君子,那我们连一日兄妹都不必做了。”
    徐子涯顿时慌了,急忙对她低声下气起来:“绮罗,你听哥的别回去了,墨斐他不是你的父亲,他或许只是将你当作一个替代物,何必去做别人的影子!”
    “你或许忘了,我一直在做别人的影子。”
    徐子涯愣了一阵,懊恼自己的失言,卑微的央求她:“别离开哥好不好,绮罗…”
    没有人回应他,梁绮罗最终还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茶楼。
    他望着桌上的绢袋,一直坐到了天亮。
    往后无数个时辰,不断转换的日夜,徐子涯总是呆呆的看着天,脑子里只有那晚的画面,只有两句话:我一直都在做别人的影子,我害怕失去一切,重新沦为下等人!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血浓于水的妹妹会认贼作父,会不要自己?
    左卿路过夜芜园,碰见他已经不知第几次望着天出神,书院的人撞见,只当个稀奇事做谈资,但他却明白。
    其实书院发生的大多数事情他都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尽在掌控,这一切不过一场好戏连台,他坐在暗处,静静观察着,不允许任何偏离。就好像当下,徐子涯就是这场好戏中的一个意外,他不允许,哪怕这个意外带来的后果小之甚小。
    左卿缓步过去,立定在他身旁,视线落定在他的眼中,心头突然被狠狠一刺。那些早已腐朽的痛苦,一瞬间,清清楚楚的全部回忆了起来。
    他急忙稳定心魔,恢复至灵台清明,“从前好,还是现在好?”
    身旁的少年身型消瘦,一张脸,惨白惨白,他有气无力的说:“都不好。”
    “以前太孤独,现在更孤独?”
    徐子涯苦笑:“大人你总是能一眼看穿。”
    “然而你却看不穿别人。”
    “我太傻罢了。”
    “不,是你陷得太深,所以容易被欺骗,但是我们旁观者却一清二楚。就比如,别人明明是在保护你,却还要做出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最后你成功被她伤透了心,浑身扎满了利剑,刀枪不入。可是她呢,为了你浑身是伤,甚至万劫不复。”
    “什么意思?”
    左卿朝着湖边伸出一只脚,“有人想替你走完剩下的路,可是这一脚下去,便是回头无岸。”
    徐子涯皱起眉头,盯着深不见底的湖面,再次回忆起那日情景,如今想来,竟有太多漏洞!
    “人呐,有时候就是太傻,傻到可以不计代价去付出,不计代价?呵,也只能是血浓于水的关系了。”
    徐子涯恍然大悟,撑着单薄的身体转向他:“大人,你是说绮罗她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她之所以留在墨斐身边,是为了帮我们搜集罪证?”
    左卿未回答,望着黑压压的湖面,微微一笑。
    他踉跄后退,摔在地上,衣袖落进水中,沾了水。他忽然觉得身上仿佛重如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十多年我从来没照顾过她,她为什么这么傻?!”
    “他不傻,只是太在乎你,对于她来说你就是一切,所以子涯,你不能乱,你要比以前更镇定,才能保护好你妹妹!”
    “可是绮罗身陷险境,她随时都有危险……不行,我不能让她去犯傻!”
    左卿抓住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你若莽撞前去,不仅暴露她的身份,还会暴露你自己!子涯,千万别浪费了绮罗的一片苦心!”
    徐子涯苦笑:“苦心?苦心就是要拿她的命去换,大人,为什么不拿我的?”
    左卿愣住,徐子涯近乎崩溃的模样他从未见过,他心里万分自责,好好一个人,在这若水地狱里,快被逼疯了。
    “你父亲临终之际,交代你用一生为我玄家效命,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形同手足,不仅仅是我亏欠了你父亲,更是因为你是我唯一一个从那里带出来的人,你知道我的过去,我也清楚你的身世,我们就像一个人。如今…如今你若决定离开,我拼了命也得帮你。”左卿目光温暖,如同一个兄长关怀弟弟,“我长你六岁,你却从未唤过我哥哥。你记着,从此后天涯海角,记得我便好。”
    徐子涯呆了一瞬,突然抱住他哭了出来,“大人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忘记使命,我不该只为自己想!”
    他的手温柔地放在他背上,“这世上,为别人想才傻,走吧,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不!这么多年是大人亲手教导我,是您给了我一切,求您不要赶我走!我会控制自己,我只暗中保护绮罗就够了,等墨斐死了,我再送她回家。我发过誓的,这辈子都是您的人!”
    “家?楚国?”
    “我答应了她,给她买一座宅子,待大人大仇得报,那时我若还有命在,必要回去履行诺言!”
    “诺言…你第一次这么说。”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年,几日前还是神采奕奕,丰神俊朗,竟然在短短几日间,便神采尽失,仿佛一具空壳。
    “子涯,楚国很好。”
    他宠溺的抚摸他的头发,安慰哭的像个小孩一样的徐子涯。
    原来,有了牵挂,再冷漠的人都会脆弱。可是自己,却还是在利用他。
    楼台烟雨夜,左卿立在屋檐下很久,很多年前的事历历在目,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每张脸,每张脸的绝望,似乎就在眼前!哭喊声、求救声、痛骂声…回荡着,如同一个魔咒,将他撕扯地体无完肤!
    他无力的闭上眼,既然挥不去,那就好好记住每个人,带着他们,重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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