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须臾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凉山一


    苏衍拎着鸡腿一路小跑至南湖凉亭,只见食案上备着时令水果,阿臾正一门心思逗鸟。不由得感慨:在这书院里,还是阿臾待我最实在!
    午后万籁俱寂,只有雨落在屋檐的细声。
    苏衍挨着阿臾,渐渐有了困意。
    “大人,要不要叫醒他们去?”水雾迷漫的水廊上,砚生撑伞于左卿身侧,小声询问。
    “雨不大,不碍事的。”
    砚生以为他这就要离开,怎料他转个身就向凉亭过去。
    左卿解开披风替她们盖上,瞧见苏衍手里紧握的鸡骨头,不禁微笑起来。
    砚生心道:“真是一对有缘无份的人,一个闭口不提,当姻缘儿戏,一个想提不敢提,唉…真是苦闷!”正替他俩惋惜,突然感觉肩上一沉,下意识撑起伞追上。
    二人皆是神色凝重的回到阑珊院,跨进院门,碰见那两个便衣侍卫,砚生连忙迎上去,转脸谄笑:两位大人辛苦,我家大人已备上一桌酒席,请两位移驾。”
    那俩侍卫互相看了看,又同时回头看门内的人,只听得里头传来声音:“别吃多了误事。”
    侍卫朝门内拱了拱手,便随砚生离开。
    左卿整理衣着后开门进去,正遇上太子站在书案首,笑吟吟地看着他:“先生让本宫好等。”
    左卿恭敬地回了个礼:“殿下虽然久等,却也喝了我不少好茶,就算扯平了吧。”
    “从本宫记事起至今,也只有你敢这么跟本宫说话。”
    “殿下听多了那些顺耳的话,偶尔听听不顺耳的,岂不刺激?”
    卫子胥苦笑:“深宫之中,谄媚奉承随处可见,可是一旦你跌下高位,那些人都将是首先落井下石的人!先生,你能体会本宫的恐惧吗?”
    左卿岂会不知,可是这位太子的恐惧却非他所要担忧的,时至今日,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利用罢了。
    “当年东宫之位悬空数月,父皇心里的人选本是三皇兄,可墨斐三言两语竟然改变了父皇的主意!当初三皇兄的资质在众皇子中遥遥领先,可见墨斐的手段是有多可怕!若非本宫费尽心思讨好,今日入主东宫的便是他培养的傀儡皇子,将来的容国,便是他的容国!”卫子胥一拳砸在书案,怒目圆睁,“本宫向他低头了整整三年,好不容易摆脱他,如今背水一战,定要铲除墨贼,清理京都!”
    “殿下有勇有谋,是容国之幸。”左卿例行夸赞,并奉上茶水。
    卫子胥眉头一紧,“先生,本宫过来不是听你说好听的话,好听的话本宫在皇宫里听了十几年,本宫要听的,是有用的,关键的!”
    左卿将茶杯放在书案上,从书架上选了本古籍,随手翻着,闲步至正中央的茶案前,抬头注视他,了然的问:“殿下此行,是为了梁鸾的事?”
    卫子胥急忙走上前:“梁鸾倒台,如今这三省六部可几乎都在先生手里,先生究竟要何时动手?”
    “还不到时机。”
    卫子胥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也想了应付的话:“先生是个稳重的人,不到万无一失之时必不会出手,可本宫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前有墨斐耳目,后有各皇子虎视眈眈,实在是苦不堪言…不如先生给本宫一个明确的计划,本宫好提前做足准备。”
    左卿怎会不知他的心思,看着眼前这个在朝中举步维艰的太子,心中忽然想起卫臻,他们也曾一起玩耍,也曾是兄弟,可是不久的将来,必然会正面交锋,二者必有一死!
    皇家,便是如此。
    他目光冷淡:“殿下不必着急,现在只差几步就能成功。”
    “哪几步?”
    对面的人挑起嘴角,缓缓落座,转身从屏风后拎来烧开的茶壶,给卫子胥沏上,“殿下勿急,先品尝刚到的茶叶。”
    卫子胥见他如此淡定,也不好操之过急,便给了个面子小饮一口,唇齿间竟无一丝苦味,滑入肠胃,还有丝丝清凉,可是如今心急如焚,哪儿有什么闲情逸致品茶,便随口敷衍:“先生这儿果然非同寻常,就连这茶叶也甚是特别,不知是何处寻得?本宫且让人去多寻些来,送于先生!”
    虽是敷衍,但对人说假话说多了,敷衍的话也很是精致。
    “不过是赵国特产忍冬罢了,其味甘,性寒,炎炎夏日饮之最为合适,我还在里头添了荷叶及蒲公英两味药,加强清热解毒的功效,殿下若喜欢,我让人备好送去东宫。”
    卫子胥摆手道:“不必不必,这些还不如一壶冰镇梅子酒来得尽兴!也只有像先生这般世外之人才能静下心来品尝,我这个俗人也就图个新鲜罢了。”如此谦虚说着,他抬了抬眉毛,仍旧说回老话题:“不知先生说的那几步,究竟是什么?”
    左卿松松垮垮的靠着凭几,一张脸毫无波澜:“第一步,按兵不动。”
    卫子胥听得糊里糊涂,“请先生明示。”
    左卿道:“官员不断落马,墨斐应该已经起疑,殿下几次进出书院,虽是以监督尧王或拜访苏衍的名头而来,但也是极引人注意的,墨斐怎会不多虑?”
    “可是,本宫才来了不超过五次,每每而来都是避开眼线,挑最偏僻的路来拜访先生…”
    “您身份特殊,即使再小心也难逃闲杂人等的眼睛,何况殿下当初背叛墨斐的苦心栽培,暗中笼络人心培养死士,卯足了劲地要与之对抗,早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他必然首要盯着殿下您,一旦掌握你我二人密谋的证据,墨斐定会向陛下参您一本!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所以还请殿下守着自己的地方,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
    “那…我们都按兵不动,又如何对付他?!”他不明白左卿的意图,觉得他总是藏着更深的计划。
    左卿道:“明着不动,不代表暗中不动,所以这第二步,我会派人前往凉山搜集他通敌谋逆的罪证,同时我会将这些年搜集的罪证交给六部各位大人,等所有罪证集中的时候,再由殿下为首,带领文武百官一起去永乐殿揭发墨斐恶行。但是在这之前的十日,你我二人得骗过墨斐,不要有任何动作,十日一到,殿下立即向陛下推荐墨斐前往赵国。”
    “为何要十日?”
    “我的人日夜兼程,到达凉山只需三日,但是兵器谱送去赵国,却要十日。”
    “兵器谱?先生竟然有此物!”太子震惊。
    左卿道:“自然是假的,但是不管真假,传到容国后便是真的…兵器谱重现赵国,陛下定要占为己有,我要您向陛下推荐他去,如此一来,我的人与六部才有机会分头行事。”
    卫子胥恍然大悟:“兵器谱重现,父皇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先生是想调虎离山!”他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妥,“只是,本宫得换一个人去出这个头。”
    左卿的眼睛微微抬了抬:“您想让谁去?”
    “尧王向来与世无争,哪边都不沾的人,才最不让人起疑。”
    “嗯…他去提议的确不会让人起疑。既如此,还请殿下回东宫等我消息,赵国那边一旦到位,我会立即送信入宫,您再行动。等墨斐离开容国,我这边便派人前往凉山,争取在他回来前取到证物!”
    “先生如何入宫?”
    “自有办法。”
    太子瞧他胸有成竹,不好再细问,便恭敬的颔了颔首,准备起身,突然身子一顿,抬头最后问他:“先生真的没有兵器谱?”
    左卿神色平静道:“兵器谱本是赵国玄家宝物,满门抄斩那日便下落不明,至今未有人见得原本,何况我?”
    卫子胥毫不怀疑,告辞离去。
    砚生跪送太子离开后,立即进来,小声道:“吴商出现了!”
    左卿面色一改,急忙问:“在何处?”
    “云来阁。”
    “所为何事?”
    砚生盘腿坐下,大口饮了茶水,“咦,挺好喝,这次您又加了什么佐料?”
    左卿哭笑不得,“说正事!”
    “他呀,要么不出现,一出现就带来好大一个箱子,现在正坐在上等厢房,抱着美娇娘,喝着酒呢!”
    左卿面色凝重的将茶一饮而尽,缓缓起身,一边走一边吩咐:“通知西楼,召集所有大人,今晚密室碰头。”
    “是!”
    莺歌燕舞的云来阁此时十分冷清,徐娘独自一人倚着二楼栏杆,瞧见他来了,便转身进了身后的房门,左卿立即跟上。
    一开门,就见两个衣不蔽体的女子搂着床上的男子,嬉笑打闹着要进入下一步,徐娘咳了响亮的一声,那两女子触电般坐了起来,慌张地卷起衣裳溜走。
    床上的男人极度不悦,却是敢怒不敢言,干脆捂了床被子,谁也不搭理了。
    左卿微微咳嗽,移步到食案前,背对着他坐下。
    “哟,我刚走开一会儿,就叫上我这儿的姑娘了,这位公子也忒会享受!”徐娘如是说着,也坐到了左卿身旁,给他沏了杯茶,左卿却始终没碰过。
    “你今日过来,可带来什么消息?”左卿捏着茶杯,冷淡的声音落在房间内,如冬日冰泉,冷彻心骨。
    吴商一听这声音不对,想是对自己放荡的作为介怀了,但自己风餐露宿几个月,好不容易抱得美娇娘舒服舒服,却硬生生被打断,多难受!思来想去,左右也是被打断了,还不如给个面子,懒洋洋的坐起来,痛苦的长叹一声道:“掌事大人可真是不解风情,应该知道在青楼,若是关起了门那必然是在做好事,何苦这时候来打搅我!难不成您还未逛过青楼,未尝过男女之事?”见左卿回头,面色沉沉,他立马赔笑:“您瞧我这张破嘴,竟说瞎话!您公务繁忙,哪能和我们这些闲人相提并论…您可不知道,这儿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啧!不叫两个陪欢,实在对不起我这几个月的苦日子!”
    “你如何认为到云来阁便能找到我?”
    吴商狡猾的笑了笑,道:“能查墨斐,自然能查你,掌事大人那日演的不错,其余二位也配合的不错!”
    “既如此,何必再来找我合作,不如向墨斐一五一十全告了密,你还能拿到天大的好处。”
    “我吴商贪,却不做没把握的事,墨斐什么人?他可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我要是真去告密了,咱俩都没命!”
    左卿扬起嘴角:“你还不傻。上次我说过,你告诉我所有关于墨斐的一切,我对你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看来,我得给你个大好处,才不妄费你带来的消息。”
    “看来大人是猜中了我的心思。”
    “不然你为何费尽心思让人通知我,看来…是关于金矿?”
    吴商摇头苦笑道:“左卿不愧是左卿,料事如神!”他从内床拉出箱子,打开给他看,“当年墨斐为了掩盖金矿位置,伪造了凉山地形图,所以就连陛下那儿的都是假的!这个,可是我拼了命临摹来的,保真!还有地方官吏的所有信息,我都给你搜集到了。”
    左卿和徐娘一齐凑过去仔细察看,同时发现还有一个小方盒子,左卿问:“这是何物?”
    “凉山县令的首级。”
    “呀!你这杂碎,竟然杀人啦!”徐娘尖叫着,吓退几步。
    吴商斜了斜嘴角,“你可别装了,刀口上舔血的事你做的不比我少。”他全不顾徐娘尴尬的表情,继续对左卿道,“虽然有这个地形图,但是凉山那儿复杂,山脉众多,这金矿的最终位置,还得你们自己去找。县令我已经杀了,相信以你左卿的能力,足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自己人替补上去,届时里应外合,还怕找不到金矿位置?”他抱着胳膊思忖片刻,又补充:“还有,凉山想必你也熟悉,地处边境,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若去了,可得小心。”
    左卿的手轻轻拍打着地形图,微微眯着眼,“没有什么能比若水更危险的了…”
    卫子胥路过南湖,却瞧见尧王正同人说话,不由分说,也凑了过去,因为他识出那与他搭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苏衍。
    “你这三天两头的往书院跑,功课可都做了?”卫子胥摆出一副兄长的模样,询问卫尧。
    卫尧见是太子,触电般跳了起来,嘿嘿笑道:“皇兄,我这一把年纪的,功课年前便停了。”
    “那也不能疏于学习,你得学学苏先生,你看人家多努力,闲暇时间都不忘备课!”
    苏衍瞥了眼食案上卫尧带来的江湖志异,急忙暗暗摆手,让阿臾挡起来,然后朝太子极其端庄地微微一笑:“殿下谬赞,我不过是随便看看,哪儿能和王爷相提并论,王爷天资聪颖,自然不用和我一般后天努力,不过…偶尔努力一下也不错。”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卫尧。
    太子十分认可的点头,对卫尧又是一通督促:“你向来闲惯了,却也不能如此散漫,落入别人眼中,又该扣上皇族败家子的帽子,到时候看父皇如何惩治你!”
    卫尧缩了缩脖子,躲到一边不敢吱声。
    苏衍惊讶地问:“殿下的意思是,王爷不止一次被扣过帽子?”
    太子突然来了兴致:“这要追溯到五年前,卫尧第一次闯祸的时候,把中书令的裤子扒了,被太傅追了半个皇宫,最后父皇关了他三日紧闭。第二次闯祸,是四年前上元节的时候,他一把火烧了南门,被关了十日禁闭,抄了一百次金刚经;三年前守岁那晚,他不好好守岁,却跑去兵部尚书府中,被抓到时手里还紧紧抱着把破兵器,被父皇亲自提了回去,又关了十日禁闭……”
    “那不是破兵器,是父皇应允送我的青冥剑…”卫尧弱弱的顶了一句。
    太子一脸的无奈:“青冥剑早就在战场上断了,父皇应允你的是仿制品,人家兵库里的是准备修复的真品,你也敢去偷?父皇可真是把你惯坏了!还有今年这次,你公然侮辱前侍中大人,侮辱就算了,你竟然在永乐殿外侮辱,当时那么多官员在场,你可真是丢尽了皇族颜面!”
    卫尧还想辩驳,太子瞪了一眼,他当即没了声。太子叹道:“一而再再而三的闯祸,尽干些不正经的事,你可不就是皇族败家子么!要不是父皇宠你,本宫护你,你今日哪能这般轻松!你赶紧回去好好反思该如何做一个称职的臣子,别再给父皇丢面子。”
    苏衍强忍着笑:“也不能全怪王爷,他毕竟尚年幼…”
    “对对对!”卫尧嬉皮笑脸应和。
    “对什么对!今次要不是本宫去你那儿走了一趟,还不知道你来这儿了,看我回去不好好治一治你!走,跟本宫回去!”
    卫尧一张脸蹭的一下刷白,战战兢兢问:“罚抄还是扎马步?”
    太子冷笑:“看心情。”说罢,广袖一甩,扬长而去。
    卫尧为难的看了看苏衍,只能乖乖的跟上去。
    苏衍长叹一声:“可怜啊可怜,卫尧也有今天!”
    阿臾也替之叫屈:“王爷不过是来看望先生的,太子殿下何苦这样严厉。”
    “可不是,啧啧,这本江湖志异可害苦了他,不知回去后他要受什么惩罚,你说,下次他再过来,我要不要好好补偿一下?”
    “又不是先生故意的,王爷自己带来的本子,怪不着您!”
    “也是哈!”苏衍掂了掂手里折好的披风,突然陷入沉思:明明他是在意自己的,为何还要推开?既然推开了,何苦再来招惹?
    “想什么着这么出神?小心一头栽进湖里。”循声而去,西楼款款而来,携清风细雨,公子如玉。
    苏衍堪堪回神,将披风悄悄递给阿臾,“刚睡了会儿,才醒,自然是睡眼惺忪,眼神迷离了。”
    “有床不睡睡凉亭,你魔怔了?”说着,他凑近了打量苏衍,似乎真的看出了什么病症似的。
    “发什么疯,我不就是小憩了一会,至于这么刁钻刻薄么!”
    西楼盯着阿臾藏在背后的披风,神色立刻急转而下。苏衍见事态严重,急忙暗示阿臾离开,然后笑嘻嘻地说:“你也被我传染啦?”
    西楼没有拦住去阿臾确认那件披风的主人,在擦肩而过时,他瞥见露出一段的布料,是京都上等织锦,是墨斐才有的东西……他咧开嘴笑道:“可能是,你这么有吸引力,自然无法抗拒。”
    苏衍小脸一红,急忙低下头去,小声嘟囔着:“真是不要脸!”
    “不要脸?”他再一次凑近,细语缠绵,“你是还没见过什么叫做不要脸呢!”
    说话间,他的手搂在她腰间,苏衍打了个颤,唇齿相依,她充满了不安和焦虑,呆站着,任由摆布。
    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异样,稍稍停住,在她鼻尖游离着:“你别怕,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我只想娶你。”
    他将她的脸庞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吻住,苏衍脸上感觉到一丝冰凉,待伸手去触,西楼突然松开,转身离去。
    那是眼泪,他…怎流泪了?是因为发现了左卿来过吗?他说的从前,又是什么意思?
    苏衍感觉头痛欲裂,伸手扶住石柱,脑中天旋地转,左卿的脸、西楼的脸交叉在一起冲击着她,要将她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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