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须臾

第一百二十三章 陷害


    东宫,九曲水廊。卫子胥倚着石栏,朝水中撒鱼饵,他的周围已经聚集了一群鲤鱼。
    其近身侍卫疾步而来,停在卫子胥身后不远,禀报:“殿下,事已办妥。”
    “可有人瞧见?”
    “小人去时戴了斗笠,特地约在无人处,不曾有人瞧见。”
    卫子胥将手中所有鱼饵全部抛洒,拍了拍手上的灰,道:“洒出去这么香的鱼饵,那鱼也该上钩了。”
    五日后,永乐殿。
    近来为了若水西郊荒地分配一事,朝廷分成了两派,一派以长孙无争为首,认为将西郊荒地无偿分于百姓,只收取从前四成税,是一个能持续增益的事,还能提高百姓的积极性,对朝廷百利而无一害。而另一派以老臣为首的则认为,朝廷征税十年如一年,贸然降低至四成太冒风险,一旦百姓习以为常,日后再更改回来,怕是要引起民愤。
    对此,长孙无争予以反驳:“荒地是荒地,自然不能与肥沃土地争收相同税,不过等将来丰收之后,朝廷可以增加一成税,承诺往后不再增加,想必百姓也会接受。”
    那老臣嗤笑一声:“长孙大人这算盘打错了吧,朝廷和百姓五五分成?古往今来怕是从未有过!”
    “古往没有,那就从今日开头一遭,正好让天下人看看,陛下之爱民如子,容国之仁义!”
    老臣根本不接纳他的说法。一时间,新老思想碰撞在一起,几番激烈争论后,容帝也难以抉择,正要问尧王意见,抬头一看,满满当当的永乐殿上,却无卫尧的人影。
    容帝这才想起,他已经两日未上朝了,便向卫子胥询问:“尧王几日未上朝,太子你作为兄长,可知道是何缘由?”
    卫子胥的嘴角忍不住扬了扬,终于还是问到关键了。随即朝容帝拱了拱手,回道:“想必是病了,所以不能上朝吧。”
    容帝显然不信。此时诸臣中隐隐有声音响起:“怕是被美娇娘困住了!”
    顿时间,朝堂之上如水沸一般,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容帝没听清楚,却也知道其中隐秘,用力咳了一声,这才安静下来。
    “方才,是谁说话,说的,可是尧王?”此时容帝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冷肃地扫视着众人。
    朝堂上鸦雀无声。卫子胥回头看了眼那人群中的某处,慢慢转过身,将这一切视若无睹。
    “陛下,臣有奏!”刚入朝不久的工部侍郎跪出行列,将头磕在石板上:“几日来,臣亲眼看见有五名女子进入尧王府内,那些女子绝非良家女子,涂脂抹粉,好不娇柔做作!后来臣又听闻,这些女子被收入王府后,尧王日夜欢乐,足不出户。尧王尚有一年才能及冠,次年才能立妃,如此一来,岂不是给皇家……丢了颜面?”
    此言一出,诸臣顿时炸开了锅。那几个本想将自家女儿嫁给尧王的老臣也纷纷摇头,尧王初露锋芒,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却在女人身上失去了名声,真真是自毁前程。
    容帝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卫子胥看在眼里,立即装模作样起来:“尧弟绝非沉迷美色之人,殷大人莫要乱加罪名,本宫对自己的弟弟还是了解的,他绝不可能收女子入府,想必你是看走了眼吧?”
    工部侍郎急慌慌道:“殿下明察,臣亲眼所见,绝不会看错,那日还是王府的管家领进去的人,殿下可去查证!”
    “查什么查!几个女人罢了,又有什么重要!”卫子胥向容帝请旨,定要严惩工部侍郎。
    容帝摆了摆手,道:“退朝吧,荒地一事,明日再议。”
    望着满脸失望而疲惫的容帝离开,卫子胥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但随即换上一副担忧的姿态,小跑上去扶住了容帝,小心翼翼的将他扶上了龙撵。
    回寝宫的路上,容帝唉声叹气地问随撵的卫子胥:“你对这个弟弟,有什么看法?”
    卫子胥回道:“尧弟从小贪玩,常常溜出宫去,也是常事了,但本性不坏。那工部侍郎所谓的日夜欢乐之谈本就是他道听途说,并无证据,父皇别听他片面之词。”
    容帝恍然大悟一般,立即喊停龙撵,吩咐贴身太监王忠去趟王府。
    卫子胥仍在说:“尧弟是儿臣从小看到大的,他的性子儿臣最了解,儿臣看,他就是偷懒不想上朝而已,小孩子嘛,多多规劝就好。”
    “对,对…”容帝捏住扶手,心里无比担心王忠此去所看到的结果,若真如工部侍郎所言,卫尧沉迷美色,那……
    太监王忠回报已是一个时辰后,天空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容帝坐在幕帘后的龙榻上,形如木桩,听完王忠的消息后龙颜大怒,挥手就打碎了塌边摆放的瓷瓶。
    “将那个逆子带来,朕要亲自审问!”
    王忠得令,立即跪退下。
    卫子胥见准时机,上前宽慰:“父皇不必动怒,尧弟年轻气盛,做出这般事来也是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什么!”容帝起身过来,宫女立即上前挽起幕帘,容帝冷冷道:“你作为兄长,竟不知弟弟所作所为,若你能及时加以劝导,也不至于到今日地步,落得个臣子取笑,百姓唾弃!”
    卫子胥慌忙跪下,满口自责。容帝见他这般委屈样,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激,本还有诸多责骂,话到嘴边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当卫尧出现在皇帝寝宫时,容帝和卫子胥都是满脸诧异。眼前的这个人,消瘦无神,行步无力,甚至需要旁人扶他跪下,竟是卫尧!容帝走近几步,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敢确认这是他儿子,可一想到他落到这般模样都是因为日夜放纵导致,心里又升起了一股怒火,一巴掌便甩了下去。
    怒道:“逆子,你可知罪?”
    卫尧疑惑的捂住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的回道:“儿臣因病不能上朝,请父皇降罪!”
    “因病?”容帝气的发笑,指着他的鼻子问他:“是你房中那些女人缠着你得的病,还是她们给你灌了迷魂汤的病?朕知道你从小顽劣,不堪重用,才让太子多督促你,你也确实争气,在朝堂上说的那些观点言论都让朕刮目相看,没想到啊,才过了多久你就原形毕露,你太让朕失望了!”
    “父皇要责怪就责怪儿臣吧,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没有管好弟弟,是儿臣……”
    “与你何干,他自己犯贱,谁都管不住,来人,将这个逆子仗责,朕亲自看着!”容帝一脚踹倒卫尧,歇斯底里的朝殿外大喊。守在殿外的禁卫军立即冲了进来,将还未回过神的卫尧按在地上,又有几个人冲进,挥起木棍就要打下去。卫子胥见状,急忙扑了上去,棍如雨下,有些打在卫尧屁股上,有些打在卫子胥背上。
    卫尧以为容帝不过是吓唬吓唬,没想到来了真格,吓得哇哇大叫,嘴里不断解释着,但都被卫子胥求饶的声音盖了过去。
    容帝消了一些气后,不忍儿子继续受罪,挥手让禁卫军退下。因卫子胥护着,卫尧并没有受太重的伤,反而卫子胥扶着腰,几乎难以起身。
    容帝问卫尧:“经此责罚,你该长长记性,那些女子赶紧打发了,日后你不要再上朝,省的脏了朕的双眼!”说着看向痛苦呻吟的太子,关心询问其身体。卫子胥闻言,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父皇不给儿臣解释的机会,儿臣冤枉。”卫尧有气无力说道。
    “你说什么?”刚才消了气的容帝,顿时又竖起了眉毛。
    “儿臣确实收了五名女子,但那些都是管家买的丫鬟,是用来洒扫院子的,儿臣只收了一人作贴身使唤,并没有沉迷美色,请父皇明鉴!”
    “你说没有,难道王忠去你府上看到的都是骗朕的?逆子,还敢狡辩!”
    “儿臣也不知王忠为何对您说那些话,父皇若不信,可以去查证,儿臣以性命担保,儿臣绝没有碰她们一下!”
    王忠闻言,慌忙跪在地上:“奴婢所见所闻都是真的,不敢作假!”
    王忠是容帝最信任的宫人,几十年来委任其大小事务,从未让他失望,但是……卫尧解释得极为诚恳,更不像作假,这让容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卫子胥发现情况不妙,立即上前说道:“父皇,尧弟无辜,请父皇允许让儿臣走一趟,一定还尧弟清白!”
    卫尧低着头,瞥了眼太子,无力地对容帝说:“太子哥哥一直护着儿臣,想必父皇也是不会相信太子哥哥的话了,倒不如派言翎去查,总该能让父皇相信了。”
    容帝点了点头,同意他的意见,便让王忠去传话。
    卫子胥知道言翎的能力,但是他却稳如泰山,甚至关心起了卫尧的身体,这让卫尧心里犯了嘀咕。左卿只交代自己对太子的招数照单全收,却并未明说下一步对策,此时自己处于劣势,又不知那言翎能不能替自己查明真相。
    待言翎归来,已是入夜。
    卫尧跪得浑身僵硬,双膝麻木,但看到言翎后立即有了精神,急忙问他:“言大人此去可查明真相,那些女子如何回答的?”
    言翎朝他拱手一拜,又向容帝跪下,回禀:“臣盘问了尧王府上的管家及丫鬟,六人所言一致,承认迷惑尧王,致使他沉迷美色,无法上朝……”
    卫尧瘫坐在地。本以为这是一场绝不会失败的计划,没想到太子算计至此,竟然买通了管家!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卫子胥松了口气,心想:那些女子的来历无人可查,当初交易的人贩子也已经被杀了,言翎本事再大,也查不到源头!
    容帝痛苦的捏住人中,另只手抬起指着卫尧,想说什么,又无与伦次。
    “但是……臣却意外发现了一个妇人,她在王府外鬼鬼祟祟,没想到此人竟然是个人贩子。”言翎轻描淡写道。
    卫子胥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哦,太子殿下有何指教?”言翎皮笑肉不笑地问。
    卫子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解释:“本宫是觉得,光天化日下,怎会有人贩子横行,何况在王府外,定是你弄错了。”
    容帝不耐烦的问他:“你说的这妇人,与尧王又有何干系?”
    “此妇人神色惊慌,却一直盯着臣的靴子看,后来才知道其中缘由。”言翎不紧不慢地说:“尧王府上那五名女子正是此妇人的丈夫所卖,而购买之人所穿的靴子,和臣的一样!也就是说,购买那些女子的并非尧王府的人,而是出自宫内,禁卫军!”
    “什么?”容帝觉得越来越离奇,赶紧让他将人带上来。
    妇人见到龙颜,吓得六神无主,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说起了五日前的事:“那晚,民妇的丈夫刚收了五名流落至若水城的女子,本想过几日卖到青楼去,却有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找来,花了好大的价钱买下了她们。当时民妇的丈夫还觉得走了运,可没想到一日后,他便突然横尸街头!民妇觉得就是那个男人杀的,幸好那男人来买人的时候,民妇正在后院地窖,他没见过民妇,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容帝问她:“你为何不去报官?”
    妇人回道:“那男人离开的时候,民妇正好出地窖,那男人穿着不像普通人,民妇虽然出身贫苦,却也是知道的,只有宫里当官的才会穿那么精贵的靴子,普通官员都不会穿!民妇害怕一旦报了官会惹来杀身之祸,便一直东躲西藏,直到今日,这位大人带着好多人去王府,民妇看他们的靴子也是宫里的,和那个男人穿的一样!民妇就跟了过去,想看看他们当中有没有那个男人。”
    容帝又问:“那个宫里的男人,你可记得其模样?”
    妇人摇了摇头:“天太黑,根本看不清,只看到他的靴底很亮,远远看着,像个虎头。”
    一声咳嗽落在寝宫,容帝循声看去,卫子胥脸色苍白,神色慌张。他又是咳了几声,才说:“许是伤到了内里,有些胸闷。”
    容帝正想让他回去养伤,言翎又说:“臣在赶来的路上顺便在宫里查了一圈,这才晚到。从宫门守卫到巡逻侍卫,再到东宫和各处宫殿,玄庭所有人出动,挨个盘查,已经找到了此人。”
    “是谁?”
    言翎缓缓面向太子,一字一句道:“东宫侍卫,何充!”
    ‘咚’地一声,卫子胥跌坐在地,再也说不出话。
    见此情景,容帝突然明白了一切,吩咐人将妇人压下去。他在寝宫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一声一声砸在卫子胥心里,此时的他,三魂七魄都差不多散了。
    突然,脚步声戛然而止,容帝转头盯着王忠,质问:“你说你看到了,此时看来,是骗朕了?”
    王忠跪爬到容帝脚下,连声求饶。容帝失望的闭上眼,然后一脚踹开了他,怒道:“好你个王忠,你是何时做了太子的眼线,竟敢背叛朕?满口谎言的贱骨头,来人,将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在王忠凄惨的呼喊声中,卫子胥吓的瑟瑟发抖,眼泪直流。卫尧见状,觉得是时候自己出手了,便说:“原来是太子哥哥的人,可是臣弟想不通,臣弟做错了什么,你要对臣弟下毒手,竟然让那女子在臣弟的饭菜中下毒!若非请医及时,怕是臣弟早已命丧黄泉,父皇,儿臣之所以没有上朝,就是因为中毒太深,怕父皇担心,才没说缘由。”
    “你还下毒?”容帝怒视太子,不敢相信他竟然伤害手足。
    卫子胥一听下毒,突然就恢复了正常:“儿臣没有!儿臣只是想给尧弟送几个女人过去,怕他不收,这才偷偷的塞进去,儿臣不过是想……是想……”
    “想什么?那妇人的丈夫都横尸街头了,王忠那模样,你也该看出来了,你还在狡辩!”容帝怒不可遏,过去就是重重一脚,卫子胥连滚带爬又跪了回来,痛哭流涕道:“儿臣真没想杀了尧弟,儿臣不过是想塞几个女子,儿臣怎么可能手足相残,他是儿臣从小看到大的呀!定是那女人疯了,不是儿臣的意思!尧王府的管家可以作证,儿臣当时吩咐他的只是借美色阻拦尧弟上朝,从未让她们去杀人!”
    “连尧王府的管家都是你的人?”容帝失望的连连摇头,他第一次发现,太子心机已经如此的深,让他打心里厌恶。
    卫子胥仍在辩解,甚至搬出了幼时同卫尧的点滴,试图唤起卫尧的怜悯,求他原谅。然而,卫尧却是无动于衷,只是像个旁观者一样,静静地看着他完全失去了东宫太子的尊严。
    容帝不想再同他废话,命言翎将太子软禁东宫,没他的命令,谁都不能探望,更不能让太子离开半步。
    卫尧看着太子被拖走,心里却并没有一点点高兴。太子自然没有想杀他的意思,那女子下毒不过是他顺水推舟罢了,可是如今他的手段,与太子却无不同。
    原来在这深宫之中,想要活下去,真的要手足相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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