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第30章


碧蓉从那日起对那书生芳心暗许,无奈又与我有了婚约,所以才会郁郁寡欢。而我视碧蓉如妹,当然是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归属,在当时的情形下,自然只有退婚。可是女方被退婚,总得有个缘由,若是实话说了,碧蓉怕是这辈子抬不起头来。思量再三,才演了那样一出瑶草的戏码。碧蓉被退婚后,虽说名义上是辛家有些蛮不讲理,但被退了婚的女子总是会被人说道些什么的,所以不久后书生前去提亲,王家未曾考虑太久就答应了,也算遂了碧蓉的心愿。”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辛奕顿了顿,看着许若然道:“王妃,这才是那段传言的真正由来。璇玑瑶草纵然珍贵,若是为了救人,祖母必然不会为难王妃的。”
  许若然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已经是一片惨白。她二话不说,起身便要走。
  还留下做什么?!辛尚书如此安排,显然是为了羞辱自己。瑶草他是必然不会给了,他让儿子来告诉自己这件事情,无非是嘲笑她自作聪明,若是当日直接上辛府求药,又哪里会生出这些许麻烦?
  谁知她刚站起身,双膝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一阵酸麻,让她跌坐在椅中。
  她怒目望去——正是手执棋子的言若。
  言若看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居高临下的淡漠:“在我这里,没有不喝茶就离席的客人。”
  许若然瞪视言若半晌,怒极反笑,端起杯子将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却又已恢复那淡淡的、不在意的调子:“这样,可成了?”
  言若看着许若然,忽然笑了,那笑和方才辛奕提到碧蓉时一样,竟然是一种长辈对待小辈的包容与无奈:“真是这般性子。”
  许若然一时恍惚,转瞬间竟然觉得似曾相识,但念头稍纵即逝,她也未曾抓住。
  言若悠悠道:“昔人论煎茶之水,说法不一。或言扬子江南零水第一,或言庐山康王谷水廉水第一。在我看来,其实烹茶最妙者,只有那无根的雨水。落于叶尖则成碧色,坠于花间则发异香。你方才牛饮的茶,便是用我在牡丹花瓣上收集的雨水所煮,”她微微一笑,看着许若然慢慢道,“我叫它,‘凝香露’。”
  许若然本来心中有气,虽借喝那一碗茶的功夫勉力震惊下来,却也到底难除心中芥蒂。方才听言若慢条斯理大论茶道,本自不欢畅,忽然听到那最后一句,却像被冬日的雪水一盆当头浇下,整个人呆愣了。
  却见言若冲辛奕道:“她已完成你父亲的要求,还不将东西拿出来。”
  辛奕立刻恭恭敬敬从袖中取出一个长形锦盒,双手递到许若然手上,许若然迫不及待接开看了,一阵干草的清香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甚至连那“凝香露”煮出的茶香也被盖了下去。
  “璇玑瑶草!”许若然不觉失声道。
  “家父让在下转告王妃,”许若然尚未回过神来,却听辛奕道:“家父说,他之所以回来,并非因为王妃那封激将之信。”
  自负与傲气
  许若然用巾布擦去凤箫额上的汗珠,服下药的他面色好了许多,立在一旁的沈笑与宋子君也松了一口气。
  沈笑曾言八日将五毒珠与月寒石交给许若然,现在不过五日,他和宋子君却都已经双双归来,许若然这才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为凤箫救治。
  一旁宋子君看了看坐在床边痴痴望着凤箫的许若然,轻轻拽了拽沈笑的袖子,两人悄悄离开了房门。房内,许若然看着凤箫,想起那救命的瑶草,和两日前在天一阁后院言若的房间内的情形。
  当日,辛奕奉上锦盒,许若然打开一看,不觉失声惊叫:“璇玑瑶草!”
  辛奕笑答:“正是璇玑瑶草。家父让在下转告,瑶草只在每月十五——便是今日——方可摘取,因此日前王妃求药时没有立刻奉上,得罪了。”
  许若然一时愣住,忽然明白了一切。
  她自作聪明,以为用激将之法让辛佑安将瑶草双手奉上,谁知他只是不动声色,将自己诱到这天一阁来,一是让她等待三日,到瑶草可摘取的日子,二是借言若与辛奕之口,让她明白自己的盲目与片面。
  而她,还以为辛尚书不过是故意羞辱于她!
  许若然脸上一阵红白,难得的,心中泛起一阵羞愧。沈笑处世,总觉得世间无人不可爱,无物不美好,而许若然则总容易看到事情阴暗的一面。这次看待辛佑安也是一样,她以为抓住了他的弱点,却没有想到一个“赤手领军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的人,除了自负,也许更有另外一个更合适的词语可以形容他——傲。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狂放与铮铮傲骨。
  其实这两种品质本就类似,区别只在于,自负者行事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轻自己,傲者则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轻自己。
  而辛佑安,显然是后者。
  二十年霜刀未试,他收敛一身杀气,在朝廷上处处谨慎但求无过,只为以待万一,仍能报效沙场。人们认得谋划筹措的辛尚书,可谁还记得当年驰骋疆场的辛将军?
  他本有一根骄傲的脊梁,却又为了维护这种骄傲弯下了它。
  但,世间从没有什么能真正消磨一个英雄深入骨髓的气概。境遇,甚至时间,都不能!
  辛奕说,“家父让在下转告王妃,他之所以回来,并非因为王妃那封激将之信。”
  激将只对自负者起作用,对于真正有傲骨的人,能驱使他们的,也只有他们自己。
  许若然自诩超脱,而这种超脱的基础除了自小的境遇,也建立于她自认为已看透人世的情感。因为看透,所以不屑。而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自负者。
  即便此时已告别了言若与辛奕,她仍然沉浸在思索中。连带着,看着眼前瘦削了许多的凤箫,她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她是不是,也未曾懂过他?
  她知道他是个不服输的人。
  她知道他是个温柔又霸道的人。
  她知道他是个死也不肯回头的人。
  她记得他拿起一只酒壶邀她尘缘相误。
  她记得他在废墟上告诉她关于自己的一切其实都是一个错误。
  她当然也记得他们之间的那个赌约。
  她猜了两次,都没猜对。如果这次她再猜,是不是终于能找到那个答案?
  ===
  在一个风烟寂静的日子里,凤箫悠悠转醒,他慢慢地转眼,便看见趴在床边已经累得睡着了的许若然。
  宋子君端着一碗粥进了屋,看见凤箫,惊喜地要叫出声,凤箫连忙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宋子君明了地点点头,眼中仍旧冒着快乐的光芒,蹑手蹑脚将粥放在床头,用很小的声音道:“她几天不肯吃东西。”
  凤箫闻言眼睛亮了一下,看向许若然的目光中熔炼着责备与欣悦两种意味。
  宋子君知趣地退出房间,刚刚关上门,便一路飞奔向沈笑那里跃去了——她有好消息告诉他。
  这边,凤箫忍耐良久,终究是忍不住,将手轻轻抚上许若然流云般的秀发,谁知刚刚接触,她便警觉地醒来了,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他有些猝不及防的眸子。
  一时两人都有些错愕,随即,凤箫先轻轻笑起来了。
  许若然抿了抿唇,慢慢道:“我在想一些问题。”
  凤箫却望了眼身畔的粥,声音沙哑地开口:“我有些饿。”
  许若然将唇抿得更紧了些,不理会他,继续道:“你为什么带我去闻家?”她必须要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便是当年给他下毒的人。
  凤箫也不理会她,坚持着:“我想吃些东西。”
  许若然这回连眼睛都微微眯起来了,似乎是有些气恼,最后却仍旧是端起粥碗,搅拌两下,舀起一勺,细细吹凉后送到凤箫口边。
  凤箫吃了一口,看着许若然板着的脸,又轻轻笑起来了。他将粥碗接过,放到一边,转而拉住许若然的手,道:“我带你去闻家,是因为我希望你爱我,真真实实的我。而且,如果你因我是你的皇叔而有负疚感,我告诉你,我背负的罪孽永远比你深重。而我坚持先喝粥,”他笑得竟然有些志得意满,“因为我有恃无恐了。”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如果自己这次能醒来,我就赢了。”
  许若然一瞬间几乎没认出那个有两分狡黠的男子就是平日仿佛背负着几世情感的、深沉的凤箫凤王爷。只有真正轻松下来的人,面对真正能让自己放松的人,才能开出这样狎昵的玩笑。
  许若然心中一动,凑上前,轻轻抱住了他,明显地感到身下的凤箫身子一颤,随后却更紧地将她拥住。
  “是的。你赢了。”许若然的声音从他怀里闷声发出,仍旧是淡淡的,却没人看见她眼角藏不住的笑意。
  是的,他赢了那场赌。那个答案即便猜出来,她也不会说出口,因为先前想要的赌注现在已经不值一文。而她也永远不会告诉他自己的真正身份,就让他以为自己是天泉帝姬吧。她已经抛却了过去,又何必让旧日的阴魂将他一起纠缠?
  况且……许若然的面色晦暗了一下,“尘缘相误”还没解,若再找不到方法,凤箫的寿命怕拖不过十年。若他知道自己便是害他身中剧毒的人,会不会原谅自己呢?
  音信
  伏天已经全部过去,暑气渐渐消退,许若然看着身子日渐好转的凤箫,时时竟产生一种恍若隔世、宁静美好的错觉。过往的许多是是非非,竟然也像是别人的故事那般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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