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第42章


君臣相互制衡本是常事,他却不能容忍被大臣占了上风,辛佑安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的性子,做为守成之君绰绰有余,要开疆扩土创立盛世却万万不能。江山在他手上,安定不过数十载,若交由本王,本王却有把握换他两百年海晏河清。沈少夫人,”凤箫一字一字道:“百姓两百年安居乐业,与一个帝王相比,孰为重,孰为轻?”
  宋子君被他的一番话说得瞠目结舌。
  一方面从来在她的观念里,谋逆绝对是最无可饶恕的罪行;一方面凤箫的话却又似乎句句在理,每一句她都无法辩驳。
  她本是是非观念很强的人,而且向来坚信凡事皆可以阐明道理——一件事只要能阐明道理,她便接受。然而此刻,她却已分不清什么是道理了。这番话似是而非,到底是是,还是非?
  宋子君结结巴巴道:“你说的不对的……礼义孝悌……本来就……”
  凤箫笑了:“沈少夫人,我问你,偷了金银的人罪该问斩,偷了江山的人呢?”
  这回宋子君想也不想道:“自然是十恶不赦,罪迁九族。”
  凤箫摇头:“不,沈少夫人。窃国者为诸侯。”
  宋子君本能地反驳:“荒谬!”
  凤箫叹道:“沈少夫人,你先前说本王得国不正,但纵观历史,所谓得国最正者,也无非两个而已。包括本朝开国之初,所谓诛昏君,顺天意,你以为又是如何呢?”
  这一番言论说得太过离经叛道,宋子君简直如被当头狠狠打了一棒子,一下懵了,却似乎又迷迷糊糊看到了什么。
  她努力不让自己被凤箫说服,挣扎道:“即便如此,你对许大夫也实在不该……”
  凤箫听到许大夫这三个字,却仿佛一下子变得黯然起来:“沈少夫人为人正直,对朋友一片赤诚。只可惜……”
  宋子君道:“只可惜什么?”
  凤箫叹息道:“只可惜她钟情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夫君沈笑,沈七少。”
  宋子君大惊失色,匕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你说什么?!”
  凤箫苦笑摇头道:“你道本王真是如此铁石心肠么?本王之于她,最初的确只是因为宝藏,但天长日久,便只是假戏,也由不得不真做起来。本王其实……”月光已经洒进屋子,宋子君能看到凤箫脸上的黯淡:“她从未对我用心,连送她的信物玉箫她也要折断,当日我阻止过她一次,之后却再未见她拿出过那只玉箫,想必是早已丢弃了吧。”
  宋子君面色苍白,却尤自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沈笑如果知道……不可能让……”
  凤箫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他不知道么?”
  宋子君的嘴唇都颤抖了起来:“你……你的意思是……”
  凤箫状似无限惋惜地摇头道:“你难道没看出来么?他们相识早有十年,七少为了许若然易容混进王府,千里迢迢,艰难险阻。能如此生死患难,怎可能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宋子君的脑袋中好像被燃了一个爆竹一样,“轰”地炸开,然后混乱起来。她想到成亲前自己的自卑,想到当时对许若然的种种怀疑,想到沈笑与许若然的态度,一时竟然觉得天旋地转,目眩头晕。
  她颤抖着、咬着牙冲凤箫大声反驳道:“你胡说!我不相信!”
  凤箫仿佛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冲宋子君道:“要么这样,我们来测试一下……”
  屋内,沈笑、许若然静静听着宋子君声音机械的解释,两人面色已经如死人般难看了。
  沈笑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们就相约要和我订一个交易。用若然换子君,看我是换还是不换,是不是?”
  宋子君凄然一笑道:“你果然是不肯换的。”
  沈笑怒极反笑,指着凤箫冲宋子君吼道:“你就真的相信了他?!”
  宋子君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低低道:“我早就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
  沈笑气得要发疯,大叫道:“宋子君,你真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许若然也好不到哪去。她虽然尽力克制着没有大吼大叫,但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她实在想不到,凤箫居然连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他不仅连子君这么单纯的人都利用,更是……更是污蔑了自己和沈笑……
  他污蔑她!这个想法如刀尖一样,凌迟着她的心脏。
  她看着凤箫,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最后所有的怨恨、委屈、凄凉,化成了一句无奈辛酸而他们无比熟悉的问句:“宁献王凤箫,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天工宝藏
  凤箫笑了,终于正视着许若然,道:“若然……或者该叫你如是?”
  许若然冷笑道:“如是若然,恐怕都不是你想问的,你想问的是天工璇吧?”
  凤箫看着她,慢慢道:“若然,你是个聪明的女子。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但个人怨恨,比起家国天下,又算得了什么呢?两百年家国无虞,千千万万人的幸福,不够你放下个人的仇恨吗?再者,只要你愿意将宝藏交给我,助我成事,待我皇权在握,你就是我的皇后,我与你共享天下,如何?”
  许若然深深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两百年江山无虞,那,两百年后呢?”
  凤箫没想到她如此一问,愣了一下。却见许若然的眼中透出悲悯来:“王爷,你想止干戈,定四海。但你现在本身就是在操起干戈,后世不知更有多少人效仿你而使得百姓离乱,家国不宁……王爷,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是错的。你有天下第一的智慧,可以洞穿百年。可人世……何止百年!”
  所谓智者,不过是比别人看得更远而已。而时间的亘古绵荒上,谁又有资格妄言对错?
  许若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王爷,你要天工璇的宝藏是么?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屋内诸人听到她这话,皆不由暗自倒抽一口凉气,凤箫的眼睛也牢牢地锁住了许若然。一时间宋子君的悲伤,沈笑的愤怒,凤箫的谋算仿佛都不存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据说已经得到倾世财富的许若然。
  许若然的视线挨个扫过他们,忽然笑得有些悲哀:“那天,从辛家门口回来,得知了那个赌局的真相,我万念俱灰,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他曾经与她订立一个赌约:他给她三次机会,如若她猜中他要的是什么,他便放了她。她本以为答案是一个值得她为之禁锢终生的美好囚笼,谁知那却是一个噩梦。她赢了赌局,却输了自己。
  她本就是因为怕受伤而将自己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起来,如今好不容易、千辛万苦才将鼓足勇气让自己柔软的触角伸出去触碰这个世界,却又被伤的体无完肤。
  人在受伤时感到一种痛,这种痛苦又让人把怀疑的矛头指向自己——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这是比单纯受伤的痛苦更让人无法忍受千倍百倍。
  那日,许若然茫然地走在大街上,脑中涌现的不是凤箫,而是一个个让动摇自己所有人生思考的命题。
  她追求逍遥,追求无所待,然而她却又深刻地意识到人无法摆脱自己的七情六欲。她跪在言若的面前时怀疑起自己原先的信仰,打破自己原先的信仰时现实却又告诉她身处红尘无非是痛苦。
  她糊涂了,迷惘了,甚至感觉一切都是虚无了……谁来告诉她,究竟此身是虚空,还是这个世界是虚空?
  懵懵懂懂间,她竟然来到了闻家的余址。
  断圮残垣,夕阳惨淡。曾经的繁华与如今的颓败,让她内心的境遇仿佛一下找到了寄托,将这片荒芜的土地染上了更为浓烈的色彩。她蹲下,抱住双膝,像个婴儿那样狠狠大哭了起来。
  不要听,不要说,不要想。
  不要犹疑,不要伤悲,不要回忆。
  只要狠狠地、狠狠地哭一场。
  让所有的苦痛都随着泪水流去,可好?当泪水停下来的时候,宇宙已经毁灭,一切都已重新开始,可好?
  许若然放声大哭着,她这辈子悲哀过,疯狂过,当日逃离凤箫时也曾仰天长啸过。但自从亲手埋葬了自己的亲人之后,她何尝这样简直像是要把自己哭到死去似地痛哭过呢?
  不知过了多才时间,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她才抽泣着慢慢抬起头。却正对上一双笑嘻嘻地眼睛。许若然茫然地看着对方许久,才发现方才自己太过忘情,竟然没发现从何时起自己的面前蹲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老人笑呵呵地望着她,仿佛感到很有趣。
  若是此情此景发生在平日,她一定会感到有丝尴尬,然而此时的许若然此刻头昏脑胀,什么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呆呆地回望过去。透过朦胧的泪眼,她隐约觉得这老人有些眼熟。
  这个人是谁?
  无论是谁……与她……都没有关系了吧……
  她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就要离开,那老人却冷不丁地跳过来,递过手里的一块石头,笑呵呵道:“我有美玉!我有美玉!”
  这句“我有美玉”像一根导火索一样,电光火石间,点亮了许若然的记忆——这个老乞丐,不正是当日她与凤箫要入姑苏城时拦住他们的那位么?
  他……他是天工璇!
  许若然吃了一惊,停住脚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老人却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别人盯着看似的,傻呵呵的笑着,嘴角的口水挂了老长,看起来邋遢极了。
  他呵呵笑着将玉递过来:“我有美玉!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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