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第43章


  许若然此刻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愣愣地就要伸手去接,那老乞丐却倏地一下将石头抱回怀里:“不行不行,你当这是白送给你的吗?拿东西来换!”
  许若然这才渐渐明白过来,苦笑一下,淡淡而又有些凄凉地道:“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老人认真地看了她半晌,道:“你有的,你有的,这样东西你有的。只要你肯拿来换,我便把美玉给你,把宝藏给你。”
  许若然愕然:“宝藏?”
  老人无比严肃地点了点头:“宝藏。”
  宝藏!那个传言中有倾国之富,有仙丹灵药的宝藏!那个全天下都为之疯狂的、以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宝藏!
  那个……让许若然一颗心千疮百孔、失去一切的宝藏。
  一天前,许若然还愿意拼了自己的性命与尊严去得到它,可如今,这笔宝藏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却仍旧需要它么?
  许若然神色极为复杂地看着老人,半晌,才道:“那你要我用什么来换?”
  老人伸出了一根手指,认真地比着,然后慢慢道:“用——你的一根头发。”
  许若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老人笑嘻嘻道:“用你的一根头发,换我的美玉,换天下的财富。你要不要换?”
  许若然愕然了——凤箫说天工璇已经疯了,难道……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只是疯子?那个搅乱天下的宝藏,真的只是一个荒诞的谎言?
  许若然尚在发呆,天工璇却已拉住了她的衣袖,吵嚷着:“换不换?换不换?”
  许若然心神恍惚,浑浑噩噩就伸手要触上了自己的发梢——
  将手从袖中抬起、再移到发丝的时间本来很短,无需一个弹指,而她却仿佛过了十世那么漫长,不知为何,无数不相干的画面飞快地略过眼前——
  她看到了死亡般寂静的三途谷,看到了自己满手是血地挖着亲人的坟墓,看到了竹林里光影阑珊中修长的身影,看到了吴苌撒了满地血一般的红豆,看到她猜满了三次他的谜题而他残忍地笑着说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妄言,她看到辛佑安哈哈大笑着说此生惟愿醉卧沙场……看到言若,轻轻叹息着念道,“天下从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
  许若然浑身一阵,仿佛醍醐灌顶,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通透。一切画面皆如黑暗在黎明面前溃败般迅速退散消失。她恍若一梦初醒,傻愣愣地呆在原地。
  天下从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
  这两句诗,说的其实是两个故事。
  其一,一位诸侯王为了失地的事情而忧心,他的大臣便问他:“假如有一本天书,拿着就可以得到整个天下,但却要失去一只手臂,您要还是不要?”这个诸侯王说:“当然不要。”这位大臣就道:“天下既然不如您的一只手臂,您又何必为眼前的事儿而不爱惜自己?”
  其二则比较广为人知。连城,指的便是连城璧玉——和氏璧。当日和氏璧的主人为了让世人知道这时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先后被砍断了两只脚,最后抱着无人能识的美玉在山下泣血悲嚎。
  既然天下都比不上两条手臂重要,世间又何苦去在意一块美玉呢?
  既然天下比不上那位诸侯王的两条手臂,难道就比得上我的一根头发吗?
  许若然心中忽然通透起来,仿佛闷热的夏天开了一扇窗,南风贯彻,屋内的闷热一扫而光,酣畅怡然。
  天工璇还在大笑,许若然看了半晌,也低低笑了起来,进而渐渐纵声,与天工璇一起如疯子般,在空旷的废墟上歇斯底里的、疯狂地笑着。
  许若然只觉得此刻自己心情可与天高,仿佛二十多年来的块垒已全部清除干净。她冲天工璇一字一字道:“老人家,你这玉,我不换了。”
  天工璇看着她嬉笑:“噫~人们都说我是疯子,我看你才是疯子,你才是疯子啊。这块玉能换得整个天下,能造福全天下的人啊。”
  许若然微微笑道:“天下于我何加?天下人于我又何干?”
  天工璇歪头看了她半晌,忽然又笑了起来:“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边说边大笑地离开了。许若然看着他的背景渐渐远去,快隐没在远处的时候,远远依旧传来他宏亮的声音道:“何谓美玉?石之美者为玉,如今我已见天下无石不美,何处不是美玉?”
  ……
  许若然说到这里,满屋子的人都已经听得呆住了。谁都没想到,那个“包罗万象”的宝藏竟然是这样的。
  凤箫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许若然:“后来他就这样走了?”
  许若然点头:“后来他就这样走了。”她叹息道:“用一根头发去造福天下人——不为也。用一根头发去得到天下最大的财富——不为也。王爷,你明白了吗?这就是天工璇的宝藏。”
  玉箫落灯花
  凤箫沉默了很久,眼神依旧变幻莫测。最后,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向许若然,低低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还会痛苦吗?”
  许若然愕然看着他,连沈笑和宋子君都不明就里,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
  凤箫看着他们,却忽然转移了话题,笑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沈笑惊讶道:“你明白了。”
  凤箫点头,指着许若然道:“我明白了,你疯了。”
  许若然讶然:“我疯了?”
  凤箫冷哼一声:“你若不是疯了,又怎会和天工璇那个疯子说出这许多疯话来。”
  许若然听他如此说,心中悲愤,却又隐约觉察出一丝不对来——但究竟……
  未及她细细推敲,凤箫却忽然轻叱一声:“动手!”
  许若然与沈笑吓了一跳,沈笑本能地想运起轻功,但稍一提气,竟然气冲筋脉,径直晕倒了过去,许若然的武功只能保证她的体制优于一般人,在江湖人物面前有等于无。她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已被一把剑指住了胸口。
  在她面前立眉持剑的——是宋子君!
  许若然看了眼凤箫,又看了眼宋子君,淡淡自嘲道:“真是善泳者死于溺。我竟然没察觉你的屋内燃了满庭香。”满庭香名为香,实则无色无味,散布在空气中,若非事先服用解药,便会在不知不觉间酥筋软骨,有内功者若是妄动内力,更会筋脉逆冲,是以沈笑才会突然昏迷。
  凤箫淡淡道:“善泳者死于溺,岂非也是死得其所?”
  许若然冷笑道:“既然宝藏一事不过是个虚幻,我这步废棋也到了该出局的时刻了。”
  凤箫不答她,只冲宋子君道:“要不要动手随你决定。此刻沈笑已不省人事,无论你做了什么,他都不会知道。”他走近宋子君,低柔的声音充满了蛊惑:“要不要让这个人消失,就要看你的选择了。”
  宋子君的内心似乎也充满着挣扎与矛盾,她看了看许若然,又看了看晕倒在地上的沈笑,眼中忽而痛苦,忽而自责,忽而愧疚,忽而冷酷。目光变幻数次,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对许若然道:“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为什么要喜欢沈笑。”接着,她一咬牙,长剑一送——
  银光闪过,长剑破空,剑尖划破衣衫,精准地点中了心脏,却没有刺下去。
  凤箫看着点中自己胸口的剑,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宋子君。
  宋子君咬牙道:“宁献王,你的确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算得不错,看得更不错,我的确一直是个自卑的可怜虫。可是,你算漏了一点……”宋子君的眼睛激射出坚定的光芒,大声道,“我信任沈笑,我相信他不会骗我!哪怕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但我相信他!”
  刚刚还“晕倒”在地上的沈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站在了她的身后,一只手坚定地拍上了宋子君的肩膀。这里面蕴含的是感动,是同等的信任。
  他看着凤箫,凉凉笑道:“你以为子君真的相信了你的那些无稽之谈吗?方才她刚进屋我握住她手的时候,她就在手心里偷偷交给了我一样东西——那是满庭香的解药。”
  凤箫呆了片刻,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疲惫和凄凉。他眯起眼睛,仰起头,忽然想到了吴苌临死时问自己的一句话。
  她问:“王爷,人真的能算过天吗?”
  他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的笑容忽然现出几分落索与释然来:“本王愿赌服输。要杀要寡,悉听尊便。”
  宋子君手上持剑,只消再送前一寸便能取了凤箫性命。但在这个关头,宋子君竟然下不了手。她转头看向了沈笑,沈笑却看向了许若然。
  许若然知道,他们都在等她的一句话:杀,还是留。
  许若然转眼看向凤箫,这个清俊的男子曾独立在竹林的光影斑驳,曾走笔在熟宣的冷金点点,曾举觞于流杯亭的晚照疏风。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即便如今已经知道一切不过是个骗局,她却又可否能将一切当作一场荒诞妄言?
  杀,还是留!
  她看了眼沈笑和宋子君——这一次他们大难不死,但若还有下一次,下下次呢?何况这个男人心机太沉,又有虎狼之心,她放他一马,江山天下呢?
  轻天下于一发,说起容易,真正能做到的,究竟有几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慢慢走过去,轻轻拨开了宋子君手上的剑,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只洞箫——正是当年凤箫与许若然竹林相见,凤箫送她的那只玉箫。普通洞箫的箫身很长,这一管却不知是材质还是做工的缘故,居然其短如笛,却能吹出与箫声一样悠扬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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