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应该回去吗?”
此时夜幕四合,星子如荧,正该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庆典之时。云珠坐在床头,耳边远远传来的嘶喊动静,百无聊赖地搓着手里的细麻绳,这是寻常人家纳鞋底常用的材料。
她这双手做绣活儿还不算灵巧,但衣裳鞋袜却是信手拈来的,不出两日,便能为赵三两口子折腾出双鞋子来。
横竖吃住都在人家家里,故而预备着做两双鞋。
尤二问这话时,云珠在熹微的月光下还瞧得见她眼中的不安,只是不知道她是因为落水求生的缘故,还是因为前途未卜的缘故,单手上那节麻绳搓了半个时辰都还没个雏形。
若是换了旁人,和贾府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又刚刚大难逃生,于人生鸡汤上,云珠必然会跟着劝解几句,她有许多鸡汤可以倒,自不会吝啬一点举手之劳。
只是这位尤二姑娘平日里性情如何,她并不知晓。又有在东府做奶奶的继姐,云珠唯恐一番好意却反被她当做把柄,故而不敢上前相扰。
尤二却没云珠想得这么多。
她心烦意乱,将手中的半截麻绳随手一丢,坐在那里重重叹了口气,一边将被子往上扯,一边将脸埋进衣袖间,含含糊糊道:“赵姑娘,我也不知何处是我的家了。”
一句话未说完,尤二靠着新打的木柜子,歪歪斜斜的滑进了被褥之间,不多时便隐约有啜泣的声音传来。
云珠见娇俏美人落魄萧索,怜惜之心顿时大起,心中老大不忍,遂干脆停了搓麻线的动作,拍了拍尤二道:“原也不算什么,你瞧我,从前也是有五六个姊妹的,若非天公不作美,一家子饿得吃不上饭了,我们姐妹两个未必有如今这番造化。”
诚然,比起自幼娇生惯养的尤二,赵家姐俩的这一丝微小成就不算什么。但内核其实是差不多的,都是命途多舛的可怜人努力讨生活罢了。
尤二听她这般说,也跟着勾起了话头,也揭了半张脸出来,微微皱起眉头:“若是穷困些能换得家人俱全又和睦,倒也是幸运的。”
二人说话的功夫,云珠将麻线挽在梭子上,同做鞋底的碎布放在一起,听得这话,不由脱口而出道:“家人俱全又和睦,是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努力成果。更何况,那等天生不对付的家人也是有的,。”
赵家穷得揭不开锅,这并不妨碍赵家父母将孩子们分出三六九等,优先卖掉不合心意的,或是暂时丧失劳动力的。同理,贾府富得流油,子侄如贾兰贾环之辈,也不免受到来自利益分配不均的打压与忽视。
尤二见她说得恳切,对于父母爱子的行为,倒是松了一口气。她的亲爹去得早,娘亲一人拉扯她们姐妹两个,为防止本家吃绝户,这才不顾名声改嫁。
可女子站在世上,难免桎梏繁多,改嫁后寄人篱下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原我也有个婚约,我想着,等成了家,搬出尤家,便能松口气。”
见尤二有些期待,又有些不高兴,云珠也搓了搓手跟着滑进被褥间,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变故?”
自是有变故的,否则她怎么叫宁国府的老爷们玩弄了,又辗转进了贾琏的后院?奈何尤二只是蹙眉摇头,并不欲多说内情,只说婚约恐怕已经做不得数了。
“世上男儿千千万,不行就换。”云珠嘴一瓢,就来了一句。
生怕尤二多想,又轻声补充道:“吹了就吹了嘛,过日子不就是一天一天的,左不过都是要靠自己才稳当。”
“父亲要我去宁国府陪大姐姐说话儿。”见云珠抿嘴不说话,尤二更是红了眼眶轻声说道:“若只是姐妹叙旧,我也不说什么,可是……”
可是后面自然是难言之隐,云珠心说你们半路的姐妹,哪有什么旧可叙?这高门大户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对于毫无根基的漂亮姑娘来说,不是进去被吃,就是进去被剥削。
云珠将自己自比漂亮姑娘,自然也是小小年纪就要在贾府打工养活自己,哪怕绛芸轩的活儿再轻松,可是服侍人又哪里又有悠闲自在的时候?
云珠顿了顿,黑夜里勾了勾尤二的手,小声说:“你别难受,你生得这样好看,如何不是另一种福气?”
尤二的继父与那尤氏是亲父女,偏心在所难免。更何况尤家如今靠着这位珍大奶奶的关系,明里暗里定是有许多好处的,叫尤二去宁府,自然是有帮衬的意思。
想要从那处跳出来,必然不能先互生埋怨,少不得还要借着尤家与宁府的力做跳板,不过交浅言深是大忌讳,云珠也不愿意说得太清晰露骨,只手里拉着那双细软的柔荑,靠在枕头上轻声说道:“你所求,是安稳生活。”
“做女子,谁不求安稳生活?”
“那可难呢。”云珠摇摇头,卖了个关子。
云珠将做了一半的千层底指给尤二看,说道:“我先头学绣技时,存了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想倚靠这一技之长活得安稳。晴雯常说,我这三脚猫功夫,连外头绣房里的寻常绣娘也比不得,若要靠这吃饭,只怕眼睛绣瞎前也吃不上几顿饱饭。”
“后又将苗头放在烹饪之上,想来结局你也能猜到的,女子家桎梏颇多,抛头露脸的事做不得,恐怕到时候钱还没赚到,唾沫星子先淹死人了。”做得差了没人买帐,做得好了,她一个小丫头,王熙凤要劫道,她只得高高兴兴感恩戴德的将方子送上去。
一点反抗的力量也没有,但这也不妨碍她继续试探着别的出路。
尤二笑道:“你是国公府顶顶受宠的少爷的丫头,何须费力赚钱?现成的安稳生活就在眼前,我却比不得你。”
“若是我明儿犯了错处,就这么被撵出去呢?”这是一种假设。不过,荣国府就算不抄家,那样煊赫的家庭,堆金砌玉一样的日常生活,子侄最出挑的是贾宝玉那样的恋爱脑,入不敷出家道中落不是早晚的事情吗?
隔壁睡不着的胡夫人听罢也大感意外。
她本来想着云珠这等高门大户的丫鬟,必然是眼高于顶,眼睛里只看得见富贵风流的。便是寻常人有千难万险求到她面前,也只当是庸人自扰的糟烂事。
那尤家姑娘是身在囹圄之中,挣脱不得,迷茫也是正常。却没想到这样一个小丫头,却有大义与急智,一日相处下来,也看得出言谈举止是爽利真诚的,倒是有些旁人赶不上的人生智慧。
不由得扯着胡君荣细声感叹道:“先头好容易得了她点头肯教你,我只当是个骄矜性子,拿乔儿。没想到却是我误会了,白日里没有失礼的地方吧?”
不由得扯着胡君荣细声感叹道:“先头好容易得了她点头肯教你,我只当是个骄矜性子,拿乔儿。没想到却是我误会了,白日里没有失礼的地方吧?”
胡君荣嘟囔一声,翻了个身,喃喃细语:“可叹你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我瞧着只上吊还没耍出来了。”
‘啪’的一声,手掌沉沉落肉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冬日里可没有蚊子,这声音自何而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二人又羞又窘,未嫁的女儿家大谈婚姻与人生,在这些人看来已经十分出格。
但冷静下来,倒是尤二叫云珠很意外,她能说出追求安稳生活这样的话,足可见不是随波逐流之人。书中那样悲惨的境地,是被周围人,周围社会围追堵截着逼过去的。
云珠还只是表面装一装羞赧,尤二却是真真满脸红霞,幸亏有黑夜做幕,无人知晓。对上云珠那比自己更悲戚几分的生活,却依然有坚定性情的模样,也知道这是个一门心思为自己好的小丫头,少不得答道:“你说得不错,原我想着那样的境地,除了一死了之,却是没脸再苟活着。”
又道:“如今倒也不瞒你,赵姑娘的大恩义,我不知何时报答得上,不若待我回去将该了结的了结了,再来谢你。”
“什么谢不谢的。”云珠干笑两声,要不是赵三心软,她也不见得有能力搭救的。如今叫尤二这么郑重一说,少不得生出几分心虚。
半夜外头街市上也未曾消停,众人将准备好的杂粮面粉又放回去。熄了火的地炉子连余热都散去,谁也不想睡到冷炕上,只好穿了厚衣服围坐在一起,准备静待天亮再打算。
两个男人轮流在院角听门外的动静。倒是胡夫人,待云珠姐妹俩比白天更热切几分。眼下皆睡不着,便拉着云珠在墙角说起那厌胜之术的破解之法。
一个小院子,加上外头一畦菜地,都不足二百平,说是墙角,也只是跟其余几人不在一张桌子上罢了。
胡夫人说起引魂香难得时,那尤二当即凑上来,接话道:“夫人说那引魂香,可是这个?”
屋子里没点灯,云珠借着月光还什么都没看清,就听胡夫人细嗅几声,发出肯定的声音,“你家里原也是疼你的,这引魂香未婚女子家携带可安神稳魄,若是能服用,还可救死!”
尤二跟着一阵傻笑,“只叹如今湿过了,怕是效果不佳。我原想着赠给赵姑娘做个报答,她却不肯收。”
你也没早说有奇效啊!云珠在心头咆哮,极力控制着想要伸出来的手。
赵三听了,也十分好奇,直言小六幼时就是神魂不稳,时常有昏迷睡死过去的事情发生,说着还拉上云珠的手,笑吟吟道:“我那时怕极了,没想过将你带大。谁知你那年偷偷去爬了张家的灵堂,回头竟然就好了,自那以后再也没犯病过。”
这话叫云珠心惊胆战,原来在她穿来之前,原身就已经这么惊心动魄了吗。
谁知胡夫人却笑道:“那张家必是富户。”
“不错,小六便是饿极了,偷偷去那路祭上偷吃贡果,叫人发现时,说她当时满头满脸都是香灰,定是将人家香炉也打翻了,事后张家也说那香炉里正燃引魂香。”赵六说得松快,眼中却噙满悲伤,她们赵家被迫搬离原籍,便是因为富户张家排挤。
而起因,正是小六去偷吃贡果惹来祸事,这恐怕也正是爹娘憎恨小六的由头。
“从前讲究些的人家,便会在头七时用引魂香,此香用料名贵,做法繁杂,非高人不可得。”胡夫人并未评价偷吃贡果的行为,而是侧面肯定了云珠的所作所为。
只见她肯定道:“我昨日观六姑娘的面相,也纳罕明明幼年有大劫数,如今瞧着却是雨过天晴了,还想着是不是得遇高人化解,原来是有此旧事啊。”
这倒是叫赵三松了一口气,她虽有搬离原籍的不舍,可更不愿见着幼妹夭折,若是颠沛流离可换妹妹性命,她私心里是欢喜愿意的。
胡夫人手里盘着那两截香,开门见山道:“尤姑娘如今用不得这个了,不若割爱给我?我愿以密术交换。”
“什么是密术?”三人都很好奇,便齐齐问道。
“原是不该告诉你们的,但谁叫我白日里说了往后都听你差遣呢?”胡夫人开始为自己镀金,生怕旁人不信自己是言而有信之人,说着就开始将自己幼时的经历说与三人听。
见蛊虫施法这等玄之又玄的东西都出来了,云珠忙赔笑,言语间颇有洒脱之意,“怪我嘴快,夫人莫要将戏言当真。”
胡夫人笑道:“所以我便说,这法子你二人用不上,是单送给尤二姑娘的手段,用来酬谢她的引魂香罢了。”
“只是今日施展不开,我托大,多留尤二姑娘三日如何?”
想着宁国府里那些糟心事,尤二从善如流的点点头,应承下来又道:“今日还是先了结赵姑娘身上的事,她是忙人,不晓得哪日就要离开咱们,许久也见不上了。”
赵三一听尤二说咱们,若有所思的朝尤二看了一眼,压下心头的不快,又是欣喜又是伤感的问:“胡夫人,从前是我不晓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大人大量,原谅则个。只我这妹妹?”
第二日一大早,胡夫人便带着尤二往厢房去了,那真真是一副传授密术的样子。云珠盯着手里的引魂香,思量着,是不是也可以挟恩图报,骗几个‘密术’来傍身?
谁料当天午饭时,胡夫人便拉着云珠说要做饭,在灶下嘀咕一会儿后,云珠心下叹道自己道行还是太浅了,叫胡夫人三言两语就诈到了真想法,果真是人老成精。
十六下晌,外头人声热闹起来,家里的两个男人出去走了一圈,虽没探听到具体消息,却也知晓荣国府贾赦,昨夜联合了神武将军冯唐家的小辈冯紫英,进宫勤王去了。
云珠目瞪口呆,“勤王?”
贾家还有本事和魄力去勤王?联想到昨夜元春省亲,莫不是她出的主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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