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谁人不是生得势利眼跟玲珑心?看着迎春在两层主子面前都没个章程,不免有些看不上这位二姑娘,暗地里作践嘲笑,这都是后话。
“老太太为什么不帮二姑娘料理了那乳母?她额头上分明……”是挠出来的指甲印子,好端端的姑娘,难道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挠自己的脸?
可见贾宝玉打量自己,云珠立时捂住了嘴,扑棱扑棱的眼睛里闪着大写的饶命。都怪他,绛芸轩里没大没小惯了,搞得她现在说话都随意了很多。
妄议主人家,不要命啦!
谁知贾宝玉却只是停下来,看了云珠良久,才压着声音道:“你都能看出来二姐姐头上不是撞出来的,难带老太太、太太她们看不出来?”
“额……”
云珠不能理解,管家理事这种东西又不是天生就会的。迎春爹不管娘不在,她倒是聪明,想讨好邢夫人这个嫡母,可瞧起来效果也不佳,毕竟邢夫人忙着给王夫人添堵呢,哪有功夫教继女管家理事?
最要紧的是,邢夫人管家理事的水平,好像也不行。
见云珠呆呆的,宝玉难免哂她。
“白夸你聪慧,连这个弯都转不过来。”贾宝玉手指一弯,抵在唇边,面上带出自得之色,见云珠做洗耳恭听状,他才得意道:“恃人不如自恃也,明于人之为己者不如己之自为也。”
云珠觉得自己像个文盲,将话在舌尖上团了两遍,才大概晓得是什么意思。见贾宝玉轻快的走远,她只得迈着短腿一路小跑着追上去。
姑娘少爷们搬进大观园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不过半日就在贾府中飞遍了。
这事儿若说谁最不高兴,当属王熙凤。
只说王熙凤从贾母院这里出去,回自己房,才到门前,就见丰儿迎了出来,笑着问好:“奶奶回来了。”
见小丫头喜形于色的样子,王熙凤不由自主放满了脚步,问她:“瞧着高兴得很,高兴什么?”
耳中听得自家奶奶声音里有几分不悦,忙垂下头一五一十道:“回二奶奶的话,二爷回来了。”
“正问奶奶怎么不在,奴婢们说奶奶去给老太太请安去了,二爷才安心。”丰儿自作主张添油加醋一句,主子夫妻和乐,她们底下才有好日子过。
是以下人们都很懂恭维这两口子,只为着她俩少吵架,底下人也少受罪。
王熙凤还要再说什么,就见贾琏打帘子从里头探出来,见王熙凤回来,面上的笑意添了几分,却不达眼底,吩咐小丫头们不必伺候了,口中才道:“二奶奶快进屋来。”
王熙凤抬脚跨进房门,劈面在贾琏脸上打量了一圈。
见他身上还是前年做的半旧衣裳,过时的宝蓝云纹直坠长衫,若不是脸面上精致,这模样可有些寒碜了,她问:“怎得穿这件衣裳出去了?都旧了,没得叫外头人笑话你,笑话咱们家连新衣服都给爷们儿置办不起。”
说着,就随意坐在妆花镜前,任由平儿帮她换了宽袍大袖的云缎长袄,又撤下珠翠发髻换成一个更家常的云堆。贾琏懒洋洋的靠在床榻上,并不说话,压下烦恼,兀自欣赏起两个丽人的身姿倩影来。
见他不说话,王熙凤也不拿平儿当外人,单刀直入地问:“前儿贵妃娘娘说省亲院子不好空置,为不浪费叫姑娘们进去住。唉,都说不当家不晓柴米贵,姑娘们出去单住了,各自管各自的账,这又要多出去多少流水?”
眼下,钱已经是夫妻两口子最发愁的事。
贾琏听了,刚才的松快瞬间消失殆尽,只见他哼一声,压着怒火道:“去岁说闹灾,涝的有旱的也有,老爷倒是仁善,减免了一回租子。今儿可好,刚开年,就有来报说没下几场雪,怕是春耕要耽误。”
“原是不想穿这旧衣裳的,只去庄子上走一趟,总不好太高调了。”
王熙凤想了想,没理那衣服的事,只道:“去岁庄子上只来了六成的账目,只庄稼上的事,我也不明白,当真灾得厉害吗?”
贾琏没在这事上具体回她,点点头,说起旁的来,“贵妃娘娘倒是解了咱俩的燃眉之急。等姑娘们入了院子,你寻个契儿,将管院子的差事一并交给她们去,咱们也更省心些。”
王熙凤正穿戴衣饰,听得贾琏这句,就笑说:“好歹是你的妹妹们,你这是铁了心要赶她们了?罢了,横竖我是那个外人,要是叫你去做那坏人就是我的不是了。”
说完不等贾琏,就向平儿阴阳怪气道:“好好儿伺候你们爷,我也去大奶奶那处坐坐,她若是也想去,也不多她一个了。”
两口子的想法不谋而合,能剃掉的出项全部剃掉。将姑娘们挪去省亲园子里住,一来名声上好看,二来银钱上减省,简直两全其美。
至于田庄之事,那是东府大老爷该发愁的事,毕竟他才是族长。她们两口子只需要打理好荣府也就是了,总归饿不着。
绛芸轩如今却是沸腾得不行,一听说要搬去大观园住,无不生了憧憬之心。连着好几日,大家做事时都是满面喜色,那仙境一样的园子,众人之前都是有目共睹的,如今能亲身进去住上些时日,岂不是美哉乐哉?
“神算啊!果真神算!”小红端着水,将廊下的画眉解下来,在下人房中打理鸟雀洗澡的事儿,见云珠抱着一堆茶碗进来,笑嘻嘻与她调笑道。
“咱们要住哪儿可说了?”云珠也很兴奋,很快就有单人间住了,这让她快活得走路都飘飘然起来。
小红摇摇头,“没说,但日子就定在二月二十二,想来很快就知道了!”
这日子可真够二的,云珠噗嗤一声,又听小红凑上来贼兮兮地说:“好姑娘,你那月饼,还有没有?”
小红私底下很活泼,与云珠平日里的稳重不同,明明比自己大上两岁,可身量差距不多,说话做事又天真烂漫,倒显得云珠才像那个姐姐。
“哎哟,模样儿倒是瞧着寻常,等等再吃。”云珠看了她一眼,将手里的茶具放下了,方才捏着嗓子,故作嫌弃状,学了小红的样子扭捏道。
“好哇你!敢笑话我!”两人哈哈大笑,在小小的通铺上追逐打闹,显然也是极开心的。
蕙香一进来,就瞧着两人你抓着我我压着你的顽笑,眉眼间遏制不住地扯出一抹嫌弃的神色,全然没了当初那友善的样子。
“蕙香姐姐。”小红抬头喊了一声。
云珠也跟着喊了一嘴姐姐,同为二等丫鬟,蕙香年岁稍长,几个小的平日里还是本着尊老的原则,叫她一声姐姐。
蕙香如今是贾宝玉房里得意的人,虽不知有没有收用,但她与麝月几个一等的丫头走得极进,下头人惯会见风使舵的,都不敢小觑她呢。
她心里哀嚎一声,偶尔无状,怎么偏偏就叫她瞧见了呢。两人一块儿下了床,小红咳嗽一声,若无其事的架着画眉出去了,留云珠一个人在屋里手足无措,她正要出去时,却叫蕙香拦住了去路。
蕙香穿得隐约光鲜,有了袭人她们的前车之鉴,绛芸轩里丫头们都很是收敛,但她如今在宝玉屋中服侍,穿着打扮难免比旁人多了两分体面。
一眼望过去,不仅头上比云珠她们多了两只金簪,那微微抬起的手臂,雪白的底色上,也衬着一串明晃晃的珍珠链子呢。
太轻狂了吧,云珠心头叹息。
“蕙香姐姐,你有事找我?”不想与她攀谈,免得叫王夫人的眼线瞧了心头不快,再回去告个黑状什么的,这岂不是无妄之灾?
更何况她与蕙香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大部分时间又是各自忙各自的事,原就没什么感情可言,又有什么可细说?
老太太挑了好几个丫鬟在院中,太太也看过了,没说什么,这都是琥珀告诉麝月的。众人心知肚明,绛芸轩的好日子又要到头了,众丫鬟私下连横合纵,简直急得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也就云珠这种摸鱼大王还不当回事吧。
“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二爷被这些贱蹄子糟践吗?”
这说的叫什么话啊,云珠讪笑一声,“蕙香姐姐说得是,只是二爷身前服侍的人,都是老太太、太太过眼了的,哪里用得着咱们操心呢?”
谁糟践谁还不一定呢。
“蕙香姐姐慢坐,我先去将茶水房收拾了。”云珠几乎是落荒而逃,谁想跟她们结盟啊,丫鬟婆子不过是得了主子几分好脸,就自以为是的觉得能做起他们的主来。
实际上呢?
真要是让上头不痛快了,谁在乎你什么积年老仆的体面?通通打杀发卖个干净再换新的就是了。
“二……二爷。”云珠一拉开房门,就见贾宝玉心烦意乱的站在门口,她哆哆嗦嗦的问候一句,搜肠刮肚的想刚才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就见宝玉一撂门沿儿,面沉如水地转身离去了。刚才还将兵法讲得头头是道的蕙香见了,当即吓得魂不守舍,慌忙掠过云珠追上去,想要好生解释一番。
小红听了云珠的半截话,只啐了一口,“叫宝玉抬爱几回,真当自己是碟子菜了!”
俩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却不见远处的拐角,鸳鸯捧着一个一卷书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蕙香,顿顿,转身走了。
鸳鸯本就是借着送书册的名义在绛芸轩里走一遭,如今既没进门,自然很快就回到了贾母院里。
“这样快就回来了?宝玉怎么说?可还喜欢?”老太太手里摩挲着一柄玉如意,一边悠闲的逗着画眉。心下想,那宝贝叫他爹压着读书,心里不痛快呢,给他寻几本打发日头的闲书,也好舒坦些。
“奴婢还没有去给宝玉呢。”鸳鸯将书册放在桌子上,走到老太太身边,见左右无人,凑在老太太膝前细细揉按,低声道:“奴婢见着那院子里,蕙香撵着宝玉表明心迹,因恐撞到二爷跟前叫他不喜,又怕他与您生嫌隙,便先回来了。”
绛芸轩本就不大,又有好些个内应,自然大小事都略不过鸳鸯去。
于是又把云珠与蕙香的对话与老太太说了,老太太垂着眼皮,眼底露出几分杀气,轻声说道,“真真是不知好歹了,前头棒杀几个杀鸡儆猴还不够,如今元春在宫里何等的如履薄冰。从前便罢了,如今正指着宝玉年底入仕帮衬,她们还要添堵。”
兄弟手足互相帮衬这样的事,鸳鸯假装听不懂,事关皇家与国公府,不是她一个丫鬟可以胡乱置喙的。她只是想着那云珠将蕙香在宝玉面前堵得说不出话来,就不由得想笑。
“奴婢只想着那云珠,也是咱们院子出去的,幸而有老太太熏陶,处处为宝玉考量,倒是难得。”王夫人仗着皇亲国戚的念头,幸而与老太太是一路心思,都是想着宝玉将来好。如今婆媳两个拧成一股绳,很是有几分要肃清宝玉院子的打算。
但又谁都不肯占下风,难免暗地里较劲。
只听鸳鸯说话,老太太好像没想起云珠是谁,她问:“云珠,是那个烧火丫头?”
鸳鸯不免诧异,老太太从前记性是何等的清明,阖府几百口人,但凡见过的都能叫出名字对上号,如今却好似混沌模糊,连三年内的旧事都记不清了。
她掩住心头酸涩,强打精神,哄道:“老太太记性真好,正是三年前来咱们院子里烧火的丫头,只是当时宝玉玩闹,指了她与珍珠做个姐妹,老太太怜惜珍珠的脸面,才叫她去煮茶的。”
“哦,是她。茜雪放出去了,当时袭人点名要了她过去伺候宝玉的。”老太太对着鸳鸯缓缓地说道:“前几日,是不是她歪打正着,叫宝玉没沾上裘家那个小子?”
没等鸳鸯说话,老太太又前言不搭后语的自顾自接了一句:“你回来也对,叫宝玉好生读书吧。按元春的盘算,他父亲年后就要寻机会外放的,还能管顾他几日呢?”
说罢,就阖上眼睛,做假寐状,不多时还微微响起了鼾声。
自去年老太太病一场,精神头就这样时好时坏,鸳鸯将靠枕围堆在老太太周围,正要去寻人来伺候,又听老太太低声说:“你琢磨琢磨赏一赏她,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才是管家之道。”
“还有那二丫头……”许是说起管家之道,停顿片刻,老太太又嗫嚅几句,鸳鸯隔得很近,依旧没听清她说什么,但不外乎是对家族子嗣的操心。
鸳鸯红着眼睛,府上许多事,老太太都知道,但无可奈何罢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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